不敢去想,就装作不会发生。
然而,越怕的事就越要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想起那晚群魔乱舞的派对上,那只带着一身冰雪气息的美人鱼。
她和她有多不同,就让她有多绝望。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似的全都压在她胸口,她懊悔、委屈、又恼怒:“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这口吻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指控。
虞绍桢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矜傲的轮廓被身侧水光粼粼的射灯投落上了淡淡的阴影。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把她揽在怀里,逗着趣去擦她的眼泪,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开口时,连声音都带着一种脆弱的疲惫:
“晏晏,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为什么?
她喜欢他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她有好多好多个答案,他照料她保护她娇哄她,他是她最信赖的兄长,最要好的玩伴,最……不,不是“最”,是“惟一”想要的爱人。
为什么?
因为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真正开心的。
细细一痕泪光闪过她的脸颊:“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才会觉得开心。”
绍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柔得像一层雏鸟腹羽:“那是因为你没试过去接纳别人。”他宛转一笑,轻声道:“阿澈就很好,你和他在一起,也会开心的。”
“不会的!”晏晏噙着泪争辩:“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开心。”绍桢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浩渺的眼波仿佛在望着什么极遥远的事:“我和别人在一起也开心,可能……更开心。”
他停了停,似乎有些抱歉地道:“也许我见了你,会忘了别人;可是见了别人,我也会忘了你。晏晏,这样的人,你不会喜欢的。“
他毫无征兆的坦白,如同一道突然涌起的潮头,打得她措手不及。
“我和别人在一起也开心。”
可她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
她笃信自己是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一个,而他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需要她的爱。
她把嘴唇咬得发白,像荡在悬崖边的人紧拽住唯一的绳索:“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她是认真的,她说不清楚有什么是她可以为他做的,他连蛋糕都比她烤得好;但在这一瞬间,只要他需要,就算要她从市中心的高楼上纵身跃下,她也不会犹豫。
然而虞绍桢只是敷衍地笑了笑,转身从衣柜里另拿了件大衣出来,又从抽屉里抽出薄薄一沓纸钞塞进皮夹,转回身来对晏晏道:“回去睡吧,我走了。”
晏晏一愣:”你去哪儿?“
”青琅。“虞绍桢说着,便往门外走。
”现在?你不是后天才走吗?“晏晏跟在他身后追问。
”我跟总长大人的宝贝儿子打了架,还敢在这儿等着父亲跟我算账?“他一边说,一边就要下楼。
晏晏疑道:“现在……现在有航班吗?”
绍桢回身笑道:“我开车走,正好路上看看风景。”
“你的行李怎么办?”
“傻瓜,去基地报道要什么行李。”虞绍桢看也看不她,轻笑着快步下楼。
“可是……”她急急想要找出一个能把他留下的理由,却无计可施;她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心里缺了一块”,突如其来的疲惫让她不得不撑住楼梯扶手。
虞绍桢停住脚步,回过头望了她一眼,低柔的声线仿佛夹着叹息:
“晏晏,去试试喜欢别人吧——就当是为了我。”
喜欢别人——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只除了这一件。
“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呢?”晏晏口中抱怨,手上把复印的讲义翻得哗哗作响,越是着急,越找不到她每次都记混的那条辨析。
“你可以假装喜欢嘛。”毓宁津津有味地看着杂志专栏抿唇而笑,大学的最后一年,不打算继续挣学位,又懒得四处面试的人总是很悠闲,“他叫你喜欢别人,你就喜欢给他看啊。”
“这样也太幼稚了吧!”晏晏低声反对,他本来就喜欢把她当小孩子,“况且,就算我现在真的喜欢了别人,他也看不见。”
“他看不见,有人能告诉他啊。”
晏晏见一个在旁边桌上复习功课的女孩子不满地瞟了她二人一眼,赶忙心虚地凑到毓宁耳边:“我们出去说话。”
陵江大学的新旧图书馆之间有拱窗高大的长廊相连,看倦了书的学生或倚窗独立或三两闲谈,晏晏同毓宁捧了咖啡坐在转角处的窗台上,像甜嫩的粉玫瑰对着明丽的虞美人,偶尔有人从旁经过,即便是女孩子也会多看一眼。
“要是他知道我和别人‘在一起’,也不在意呢?” 晏晏眼里尽是索然,他一再劝她喜欢别人,也许他真的求之不得?
“那你就真的可以死心了。”毓宁心中暗笑,鉴于虞绍桢对她哥哥的态度,她真的很想看看他对晏晏的事能有多大方?
“死心”两个字听得晏晏神色一凛,毓宁忙道:“你别紧张,我对你很有信心的。”
“为什么?”晏晏郁郁道:“他说,他和别人在一起可能更开心。”
“那又怎么样?”毓宁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笑:“男人才不会爱上让他开心的女人呢,男人更喜欢那种能让他心碎的女人。”
晏晏本能地摇头:“我不会让他伤心的。”
“你不扎他,他怎么知道疼?”毓宁胸有成竹的说罢,抬手看了看表:“我们系里还有事,我先走啦!”说着,懒洋洋跳下窗台:
“嗳,你想喜欢谁就告诉我,姐姐帮你参谋参谋!不过阿澈就算了,他可不会相信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更别说会喜欢他了。”
晏晏灌酒似得猛喝了一大口咖啡,漠然道:“随便吧!明天晚上我们学院有新年舞会,谁第一个来请我跳舞,我就‘喜欢’谁!”
毓宁闻言,点头挑了挑拇指:“有魄力。”
虽说在霍毓宁面前言之凿凿,但事到临头,晏晏仍然觉得舌根发紧:万一来请她跳舞的是个看起来就讨厌的家伙,该怎么办呢?
她对学校里的人不大感冒,连带着对派对舞会这些社交活动也兴趣欠奉。一个学期下来,参加这么热闹的活动还是第一次。
法学院的礼堂是早年洋人教会捐建的,花窗尖顶颇有几分哥特风韵。胡桃色的木质地板大约是刚打理过不久,在朴重的铜质吊灯下,隐隐能照出衣衫拂动的阴影。
两个相熟的女同学看见她过来,都觉得诧异:“晏晏,你怎么来了?”
“温书温太久,过来锻炼下身体。”她笑盈盈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看来假装成另外一个人也并不是很难。
“嗯,你是该来,这学期最后一次舞会啦。”
晏晏尽量保持着亲切自然的微笑听同学闲聊,目光望向四周时,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心怀鬼胎的小偷。
暖场的曲子音量不高,只有几个动作生疏的女孩子在舞池边缘嬉闹着练习。男生们看上去反而更矜持,不是陪着女朋友就是扎着堆聊天,连在场边学步的也没有。
她一眼看过去,想象不出自己可以“喜欢”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于她而言,虞绍桢之外的其他人,都是没有分别的芸芸。
他的名字从她心底闪过,让她又感觉到了缺损的空洞。她提醒自己不要再想,想着他,她就什么事也做不成。
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是吗?”“这样啊……”,忽觉身后有人靠近,转脸看时先闻到了一缕混合着橙花和胡椒的浮夸男香,接着,便看见一个深蓝色开衫里搭着酒红色印花丝巾的男生,瘦削的一张脸,浓眉下一双到了眼尾才叠出两层眼睑的眼睛黑白分明,算不上顶漂亮,倒也周正,只是刻意勾起的唇角和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一样浮夸。
“温晏晏小姐是吗?”那人笑微微同她招呼,“我叫钟家彦,能不能请你跳支舞?”
晏晏努力想从自己身上找到一点感受,开心或者厌恶都好,可是什么也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打听一下有多难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昭彰的自得,叫她想起虞绍桢的衿傲夺人;可是绍桢笑起来的时候,夺人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春水,叫人觉得他纵然风流自命顾影徘徊如水仙少年,亦是恰如其分。而眼前这人,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