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82)
我想起那年聘入香墅岭,想起经历的种种困惑迷茫,经历的种种挫折磨砺。初来后的兴奋感在劳繁琐事中,变得一文不值。我每天拼命地工作,尽职尽责。也许是因梦鹂的出现,才改变了一切。那个仙姿佚貌、螓首蛾眉的梦鹂,像一个魔鬼将上官黎的灵魂牢牢攫住。她柔情似水,倩美弄骚,宁静的禀性中带着一丝轻傲。她青春无谓,感情真挚,对上官黎的爱充满渴望。相反,我是那样默默无闻,那样黯淡无光。在梦鹂面前,我几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陪衬角色。虽然我心里不服气,甚至不止一回落泪,但我始终警惕自己是个被雇佣来的女仆。谁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梦鹂莫名其妙地离世了,肇事司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而我,在他们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出现了。上官仁遭遇劫难,险出意外。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是我白天黑夜端茶递水地伺候。其次,上官黎失意谵妄,是我和喻宥凡将他从雁鸣山下的爪哇村背回家。他住院后,又是我殚精竭虑地照顾。他的每一点进步,都有我的付出和心血。难道所有这些我不可以有回报吗?而就在当天晚上,让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毓秀楼大客厅里,我纤纤静美,外罩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我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我的臂膊和前胸袒露着,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客厅里放着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桌上则放着两杯咖啡。我和上官黎两个人手牵手接受众人的质询。窗外,落着又急又密的暴雨,窸窸窣窣地打着窗棂,像打在我的心上。我伫立上官黎的身旁,微垂着眸子,望着脚上穿的一双带穗子的红皮靴和满地摇尾乞怜的狮子狗。沙发上,坐着上官仁和梁婉容,门厅边守着上官家的张司机。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妇人,银发飘飘,目色凝重,拄着一个凤殇藜木杖。她一直纹丝不动地坐着,只是我走进客厅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一声沉闷的“嗬”嗓之后,梁婉容忍不住了,首先发话:“说,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脸色一黯,骤然心慌,双腿不停地打颤。我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直视梁婉容,凭借直觉我知道,梁婉容在等待我的解释。上官黎的脚步向前移了半步,“嗬,”他刚要开口,梁婉容又问:“医生检查过了吗?”“检查过了。”上官黎微攥双拳,咽了咽燥热的喉咙,“昨天做的检查,医生说孩子健康,一切都好。”上官黎或许是心里有点紧张,或许是心里有点侥幸,总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急迫不耐烦的口吻。梁婉容泼辣地道:“那么,你们说怎么办?我们上官家族袓袓辈辈都未出现类似事情,但是,你们却做出败坏家风的事……简直就是……是薰莸同器。”一旁的上官仁倾听梁婉容的话,注视上官黎,气得胡子微微发颤,像虾须一样触动,看上十分滑稽。梁婉容用眸角瞟了瞟我:“我的意思是不要伸张了,悄悄把孩子拿掉,我上官家当没发生过这种事。”上官黎一急,松开牵住我的手,走上前,犹豫之间站定了,道:“妈,你让淑茵做掉孩子?”我抬起眼向他望了一眼,接着不自觉得摸了摸小腹。我心里想:恐怕孩子难以保住。我淑茵究竟怀的是上官家的“子嗣”,他们真就这么绝情吗?黎哥,你一定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啊,否则,我一定委屈死了。我心里想着,慢慢移前两步,走到上官黎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襟。上官黎扭过头,温存地道:“淑茵别怕,有我哩。”我点点头,目不斜视垂着眸子,余光中有面硬木雕花隔扇,还有一张大条案和紫釉大瓷瓶插着斑斓的孔雀羽毛。上官黎看了看我,内心踌躇万分。人总是有感情的。他也不例外。虽然母亲强烈反对他和我在一起,可他的坚持、他的勇气和他的目光战胜了一切。现在是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候了,自己怎么能退却。上官黎为自己暗鼓勇气,寻找能说服父母的介口。上官黎走上前,为梁婉容倒了一杯茶,虔诚地敬给她:“妈,听我说。”客厅里,狮子狗滴溜地乱转眸子,上前添吮着梁婉容的脚踝。也许有一点生痒,梁婉容轻轻揣了一脚。梁婉容不好气地斜睨上官黎,喝了一口茶,嘁嘁促促,指手划脚地说:“哼!不争气的东西,你有什么话要说?”在梁婉容娇好的一张脸庞上,堆满了愤恨与不屑,然而,其余的是一抺无耐的神情。梁婉容暗自思忖:淑茵丫头倒也无可厚非。人也甭提了。可就是黎儿,偏喜欢上个做仆工的。这倒好,让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吊上大肚子,让外人传扬出去,岂不说上官家门风败坏,没有规距。除此也罢,这总比他拈花惹草的要好。倘若他在外面胡搞,一样会让人受气。梁婉容想起上官黎的身体状况,心悸之余,只得半推半就,紧跟着说:“全怪我上官家门风太宽松,才会出现这种事。男人总要负责,黎儿,你自己说吧,要怎么处理?”上官黎一听,误以为梁婉容会从轻发落,兴冲冲地说:“妈,我想过了,淑茵怀的是我上官黎的孩子,哼,我不负责谁负责?让淑茵生下孩子。”“让她把孩子生下?”梁婉容惊讶地张开嘴巴,大吼一声,“荒唐!难不成你要迎取淑茵进我上官家里来?”一刹那,我听后,眼泪凝聚于眼眶四周。我最怕的就是这句话。自从得知我怀了上官黎的孩子,几天以来,她便和上官仁商榷再三,原则上,同意我继续留在香墅岭。但情理上,绝不允许我把孩子生下,否则,以后我的后半生会与香墅岭纠缠不清。到后来,两人一番定夺,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绝不同意让我在香墅岭里生孩子。至于我的未来,可以看在我为人诚恳、勤劳的份上,给我一笔金钱做为补偿,让我尽早离开香墅岭,悄悄回老家承德。
上官黎愁眉苦脸地扭过头,低声问:“淑茵,你说怎么办嘛?”我稍一犹豫,望了望众人,心里嗒然若失。在我的心里,我是多么希望香墅岭给自己一个名份。究竟,我和上官黎的爱情是真挚的、是纯洁的。就在那天,当我委身于上官黎,我已坚定了决心,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何种变故,也要伴随上官黎。但现在,我分辨清楚了上官家的态度。梁婉容的话,把我的一切希望,一切骄傲全部湮没了。甚至,我的自尊,我的底线,瞬间崩陷。在这一刻,我的心在狂乱颤动,我的人在激烈的自我斗争,一种深深的羞愧感将我埋藏在梁婉容那尖酸刻薄和自私的话语里。上官黎再次软语温存地问:“淑茵你说话嘛?”我看了一眼板着脸的梁婉容,心中好一阵凄惶:“这个孩子,是我和黎儿的。夫人,”“你,想要怎么样?”梁婉容插话说。上官黎一听,紧忙开脱:“妈,不要吓着淑茵了。一切责任在于我。您不用问她,淑茵早告诉我了,她说……说……”梁婉容问:“说什么?哼,看你们干的好事。说什么也不成,这个孩子坚决不能降生香墅岭,你好好劝导一下她。你们这么年轻,根本不懂人情世故,生活伎俩,怎么可以生下孩子?太荒唐,太荒唐!我绝不同意。”
上官黎拉长了语调,走上前揽住梁婉容的脖子:“妈,你听我说。”半晌,上官黎凝重的一字一顿道:“淑茵是个好姑娘,这个你们都看见了,她人好、美丽、善良,我喜欢她。现在,她怀了我的孩子,应该是上官家最高兴的事,可你们竟要拆散和阻止我们。虽然淑茵出生贫微,是个农村姑娘,她却知书达理,一定能融入我们上官家。”上官黎轻叹了一声,继续说:“我和淑茵已经有了感情,任何事情也不能拆散我们。妈,你总不成要棒打鸳鸯吧?”
一看梁婉容满脸怫郁,不苟声色,上官黎心生涟漪。他没有想到,母亲竟在这一夜兴师动众地向他们问罪。事实上,他早料想到了。只是母亲梁婉容“奸佞”的态度,还是使他无比胆寒。他怔忡了,他迟疑了,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怎么办?他早已向我保证过,一定让我满足愿望,那就是生下孩子。谁料,所有事情并非他一厢情愿,母亲发怒了,父亲漠然了,最后他在北京的奶奶也被请来。以他母亲的话说,这一大家子,非要弄个天翻地覆吗?对了,不是有奶奶吗,也许她能理解自己。上官黎把所有的希望寄予在了奶奶身上。“奶奶!”上官黎咕嘟地嚷了一声,走上前,轻缓地蹲下身体,抬起透明含泪的双眼,眼巴巴地望着。这个被上官黎唤作奶奶的,正是上官仁的母亲,时年已近八十岁。从小,她最疼溺上官黎了,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一年多来,她从梁婉容嘴里得知上官黎的景况,忧虑之余,不顾年迈,从遥远的北京赶来看望他们。萧老太太摸了摸上官黎的头,茫然无措。上官黎拉住奶奶的手摇动着问:“奶奶,奶奶,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萧老太太究竟是老了。一脸皱巴巴的皮肤,一对黯沉的眸子,眼皮松松耷拉。现在,看着上官黎,心一软,不由得胡言胡语,嘈嘈地说:“我的好孙子。奶奶只听你的便罢,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上官黎一激动,抱着奶奶又亲又昵。一旁的梁婉容厉声道:“妈,不要袒护他。”上官黎听了,立时哑巴了。梁婉容一脸肃穆,神情庄重。仅管她知道上官黎是爱我的,然而,她更明白,上官黎是香墅岭的长子,未来宏大基业的继承者。像他这么有身份,有地位之人,一定要对终身大事慎之又慎。梁婉容道:“黎儿,山庄有那么多闲杂人,哪个不往我们身上揍,哪个不想看我们的笑话。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和淑茵眉来眼去一年多,早有人私下非议呢。那么多女工,哪个不会瞧自己。淑茵和他们一样,出身低微,甭说盼望你们好了,不给你们泼冷水、拆后台就谢祖宗了。想当初我嫁给你父亲,那是经过上官家族老少爷们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关一关像筛谷子一样选出来的。上官家族那么大的威望,自然懂得门当户对,淑茵不懂便罢,你也不能稀里糊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