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冥有鱼+番外(44)
“这是干什么?”苏泉反手一抓,手中出现了一把小臂长的骨剑,凌空劈下,与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一撞,骨剑上的灵力一闪即逝,苏泉诧异地站在原地,望着那只喙都撞歪了的松雀鹰。
“认错人了吧?”苏泉很无辜,“为什么莫名其妙袭击我们?”
那松雀鹰也化了人形,是个剑眉星目的青年,单手捂着鼻子和嘴,艰难地开口:“你们这船上血腥味极重,我不过来探查一番,你为何动手?”
“是我先动手的吗?不是的吧!”苏泉很委屈,“你不能因为打不过我就这么诬陷我啊。”
那青年瞪了他一眼,那眼睛在黑夜里仍十分锐利。但刚刚只是这么一个回合,他就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妖是自己决计对付不了的。苏泉根本没出全力,脸上也是不怎么经心的样子,但强大的妖息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是渭崖门和官船船坞的守卫,如何会冤枉你?”青年找了找那股血腥气的来源,却看见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姑娘受伤了?”
等苏泉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边的钟樾脸色已经来回变了几变,他一概假装看不懂,酒倒是连喝了几大碗,浑身都畅快起来,感慨道:“所以说,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一般行得正、走得端,譬如那个守门的,一见到姑娘,立即什么守卫不守卫的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钟樾心说,我并没有觉得你的境界高到哪里去了。但他忍住了,啜了一口碗中的酒:“……这青杏有点酸。”
青杏当然是酸的,这简直是句废话,但钟神君刻意没话找话说这么一句,就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苏泉笑眯眯地说:“是啊,但我看你也挺喜欢。”
“嗯。”钟樾坦然承认,“后来呢?”
“后来啊,看门的在船坞里收拾出来一间无人的偏僻屋子给舞雩养伤,我去瞧过一次,带了些吃的用的,就没再打扰他嘘寒问暖了。”
“所以这位舞雩姑娘,不曾进苏城去过?”
苏泉点头:“是啊。上次我带你去的时候没说吗?我第一次这么带着人去玩……”
他的话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了几丝醉意,双眸亮晶晶的。
钟樾注视他良久,酒意晕染的水波好像会隔空传染一般,沿着交缠的视线漫进了钟樾的眼底。
“……阿樾?”苏泉随口改了称呼,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不说话了?”
轻巧的两个字好像击穿了他的无色障,钟樾只觉得自己心神之中轰然作响,令他几乎有些慌乱地答应了一声,又惊觉自己即便有天大的喜悦,在此时也该不动声色些,于是他说:“可是此事,为何蒲牢会知晓?”
就好像这个亲密的称呼由来已久,昭示着他们自然而然的关系,就好像此刻他心底并非惊涛骇浪,而是一片宁静的艳阳天。
苏泉眯着眼,狡黠而满足地笑起来:“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关于遇上苏泉这件事,蒲牢认为自己实在是流年不利,并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出门之前都要去找亲兄弟赑屃占卜。来回几次之后,赑屃几乎气得鼻孔朝天,让他直接去外面抓一只海龟回来用龟壳,或是去人界的算命摊子上买一本黄历。
龙四公子并不觉得黄历会有什么用,只因此次他遇到的这个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言不合就动手,完全省略了“讲道理”这个步骤。而蒲牢常用的拿身份压人的那一套更是不好使,对方根本就是一副“管你是谁老子都照揍不误”的样子。
舞雩是他的婢女。在她从府邸逃跑之前,蒲牢都没有想过这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少女会做出这样近似于不顾一切的事情。对他来讲,这只是无数个婢女之一,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的原身是一头鲸。
仙界的时历当中,羲和曾有记载,蒲牢诞生之日,曾引得群鲸在海天尽头嘶鸣,震动九天。此事三界六道尽皆知晓,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众神诸妖所不知的是,初生的龙之幼崽因此剧烈受惊,大病一场,因此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都对这种生物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憎恶。日渐年长之后,他也并未学得亲生父亲的威势,更未修成能使三界变色的灵力,但却继承了真龙骨血之中的暴戾。
对蒲牢来说,鞭打一名婢女完全不是什么大事。他见过人间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如何以婢女小厮取乐,也觉得自己府邸的婢女们虽有仙籍,但着实也下贱得可以。所以舞雩跑了便跑了,蒲牢并不在意。
苏泉先时并不知道舞雩的来历。
少女在渭崖门的船坞中养了一阵子的伤,期间苏泉去瞧了她一回,顺手带了些小玩意儿,只见那松雀鹰守卫也不做了,借着职务之便守着舞雩,一副情窦初开小鹿乱撞的样子。苏泉自然知趣,就不上赶着去影响别人嘘寒问暖了。
舞雩伤愈之后便要离开,那松雀鹰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有话说不出口,苏泉都替他憋得难受。
然而少女并不迟钝,她或许感觉到了什么,但不曾明说,只是在分离之际将自己的身份坦言相告。
“所以你说你不能离开南冥?”苏泉约略明白了几分。
这事情只是个传闻,说真龙以血骨与南冥为契,凡他子孙之所有,若无允许,都无法离开这片海域。
但上古传说通常虚无缥缈,到了如今,真真假假很难分辨。
舞雩点了点头,脸色还是苍白:“是。有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据说永远没法出去。”
松雀鹰看看她,好像还在迷茫着她所说的自己的身份,嗫嚅了半晌方道:“没关系啊。其实我也……不会离开这儿。”
他们站在渭崖门外礁石的边缘,艳阳之下的海风烈得有些异样。
遥远的海天之间,忽然出现了一线翻滚着的水纹,随后海水向着两侧分开一道裂隙,一位摇着羽扇的男人走了出来。
舞雩一惊,下意识地朝着两人背后躲去。
松雀鹰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反手将她护在身后。
苏泉眯着眼睛瞧了会儿:“别怕,看这分水咒施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种人,我一个能打他三个。”
“……真的特别傻,我不骗你。”苏泉半撑着头笑个不住,“那么热的天,他拿着一柄孔雀毛的扇子,真的,就像个傻子!”
钟樾听完整个故事,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但看如今苏泉的样子,也知道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了:“然后你就跟他打起来了?”
“不是!”苏泉把碗底的酒喝了个干净,“我揍他不是因为他傻,是因为他听见我说我一个能打他三个了……”
钟樾笑着摇摇头。
几坛酒几乎都见了底,入夜的万木谷一片静谧。
空了的陶鬲被放到一边,钟樾向那火堆里添了点柴,烧得更旺了些。
苏泉道:“欺负个姑娘算什么本事?阿樾……你说是不是?”
“嗯。你说得对。”钟樾将酒碗从他手中拿开,“他是该打,你做得没错。”
苏泉低头找了找,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咦”了一声:“我这儿是不是缺了什么啊……”
他凝神想了想,奈何大脑一片空白,晕乎乎地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面笑意盈盈的青年轻声说:“没有,我在呢。”
☆、万木 3
陈年佳酿的力道不容小觑,同醇酒的后劲一道泛上来的,是青杏微酸之后的一丝丝甜意。但酒这个东西,一旦喝的人觉得自己醉了,就势必要醉得更快更深,所谓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也。
苏泉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一个不知名的调子,细瘦的手指一下下叩着节拍。他的嗓音还未褪尽少年味,清澈而舒朗,哼的又是个轻快的调子,让听着的人无可抑制地愉悦起来。
“是什么歌?”钟樾问。
“不知道呀。”苏泉半个身子都伏在了矮几上,冲着钟樾一勾唇角,“听别人唱的吧……可能是白水河边浣纱的少女,或者苏城里卖花的姑娘。”
钟樾还有一个碗底的酒,他的指尖从火上一撩而过,沾着火苗往碗中一抖,那金黄色的光亮便落进了碗底,柔和地摇曳着,像水中的月。
苏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听到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无波无澜地说道:“遇到了姑娘,于是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