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冥有鱼+番外(25)
这个位置,便是人界的尽头了。樕蛛山是凡人们所能望见的最高的山峰。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从这里往西,向着河水的上游,还矗立着连绵的十二座雪山,三千六百里的乾昧山,每一座山上都有仙者修行。
少年的眼底映着白色的雪顶,若隐若现的神殿藏在云雾之后,他对照着手里的簿册翻了翻,愈加发起愁来。
就在此时,他脚边的鱼竿一动。
少年有些惊讶,琴丝竹虽轻,但有他的法力附在上面,是不会被这山谷中的风吹动的。他仔细地盯着那鱼竿半晌,它又没了动静。
难道是错觉么?
就在他以为是自己书看久了眼花的时候,那竹竿向外的一端微微向下一沉。
少年这一下看得真切,足尖在鱼竿上一点,中空的琴丝竹飞起落到他手心里,垂着的蚕丝线在阳光下飞速卷起,带起晶莹的水滴——但它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非但没有了垂丝海棠,就连那银针也不见了。
青衣少年愣神的工夫,河谷里响起一个声音:“是谁?”
是谁——是谁——
这白雾茫茫的河谷深而窄,回声顺着石壁交替着传上来,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辨出是一把清亮的嗓音。
说的是人话没错,但说话的是不是人就很难说了。这悬崖峭壁之下,阴冷潮湿,几乎不可能有凡人居住,何况这里的河水能种活的植物也寥寥无几。
“你下来呀!”底下的那个声音又道,“这悬崖太高了,我上不去。”
少年不慌不忙地腾云而下,落到一半的时候,底下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一蓬水柱冲天而起,饶是他反应极快,也被溅湿了半边衣角。
但弥漫在他眼前的雾气慢慢散开了:十丈宽的河面中心有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游的水流冲击着它的背面,但最上面有一小块完全干燥的地方,坐着一个白衣人。
远远地看过去,那人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骨架颇瘦,身上的衣袍有点偏大。而他从小腿开始,就浸没在河水中。
震天的水声如军鼓擂动,那人抬起头,阳光从遥远的天上穿透了深邃的峡谷,照亮了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还悬在半空的少年见到那竟是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人,心里定了定,就听那白衣少年说道:“这里不许钓鱼。”
“哦?”
“我看你像是个小神仙,那也不例外。”他振振有词道,“白水河只有待得入了苏城,才是真正的人界之水。在那之前,都是不许钓鱼的。”
前半句还算有道理,后半句简直胡扯。但青衣少年没有急着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心里有些揣测。
哪怕是在佛家圣地七叶窟,这极寒之水也不是人人受得住的。有的修行仙者甚至将这当作身心的磨练,可眼前这个人始终将小腿浸没在河水中,没有半分不适之色,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了。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修行?”白衣少年又问。
“我为何要告知于你?”
白衣少年的双足在水中一动,踏起一片水浪。白色的浪涌中心浮起一朵粉色的海棠花:“你要是告知我,我就把你的花还给你;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一定要弄清楚你是谁,然后告诉所有你认识的人你喜欢小粉花!”
青衣少年挑眉道:“你如何证明那花是我的?”
白衣少年甚少遇到这样难缠的人,噎了一下,拂手将海棠花拈在手里,低头不语。他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青衣少年心知那多半是被他的银针所划伤的,也有些内疚,便温言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衣少年一指河水的下游:“我生在此河之中,自幼见波涛滚滚,一水尽白,由西向东,不曾一日停歇,因之河名‘白水’。苏城离此不远,热闹非凡,我很喜欢,便以‘苏’为姓。白水为‘泉’,所以我就叫做苏泉。”
“我叫钟樾。”青衣少年向他伸出手,“我方才见山上有可以止血的药草,我带你上去吧。”
“我还以为你是万万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了。”苏泉笑道,“区区百丈悬崖,哪里困得住我?这点小伤,更不要紧了。”
他晃了晃手腕,只见那血痕已经结痂,的确是不妨事了。
“后会有期啦!”苏泉从石头上跃入水中,白色的衣衫和河面上的激流霎时融到了一处,不过一转眼便消失了。
钟樾已看出他乃是这河中的一尾鱼精,也不多挂怀,自顾自回到了山崖上,继续掏出那厚厚的簿册看了起来。那东西像是怎么也看不完一般,好容易向右翻过去了一些,左侧的厚度又像有生命的苔藓般生长起来,永远有那么多没看完的内容在等着他。
到了傍晚的时候,彩霞从乾昧山的最西边铺展下来,从轻轻浅浅的紫,一路染成了温暖的橘。
薄暮给远方低缓的平原也笼上了一层光芒,灯火在日头坠下山巅之后逐渐明亮起来,一座足可称得上是庞大的城市,在白水河的下游露出辉煌的轮廓。
苏城之繁华富庶,天下闻名。虽非人界都城,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是个神仙们下凡必定不会错过的好地方。
钟樾望着那满天烟霞慢慢往苏城的尽头沉了下去,也有些好奇。他从未到过这座号称“南冥之珠”的城市,一时下定了决心,便向着那万家灯火处行去。
二月十五,正值月圆。钟樾到得城外,只见河道逐渐变宽,汹涌的河水便宁和安静下来,像一头被驯服的兽,如一块被打磨光滑的镜面般映出天上一轮皎洁的玉盘。
巍峨的城楼飞檐下,苍色的牌匾上刻着“承希门”三个大字。朱红的城门向两侧大开,尖锐的竹木枪筏高高吊起,盈盈的水道便流淌进城里。
钟樾混在进出城的人群中慢慢走着,到了城楼下便搭乘摆渡的小船入内。
那船顺水走得很快,过了瓮城,只见河水一分为三,更多的支流又在房舍间分开,全城水网密布,岸上多是叫卖的商贩,小吃店铺十有八九也都还开着。
此刻时近午夜,可苏城依旧如此喧嚣,钟樾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船夫日日见到不同的人,眼光何等敏锐,立即道:“这位小兄弟第一次来我们苏城吧?倒是赶巧了,今天是放灯的日子,有整夜的热闹呢。”
清澈的河道被船桨漾出粼粼的波光,苔藓从青瓦间绒绒地长出来。钟樾的手在袖子里一握,摸出几枚铜钱,放进船夫手中:“多谢。我在前头的桥下上岸吧。”
“好嘞!”船夫慢慢靠了岸,“向南一直走,看见一座白色的高塔便是苏城的中心,那才是今晚最好看的地方!”
☆、思凡 2
夷澜桥是入城后的第一座桥,半圆形的石拱上雕刻着虬劲的梅花枝,与水中的倒影合成一轮满月。
那船夫慢悠悠地从石拱下穿过,船上已没有了渡客,他便将船桨往船尾一靠,“嗖”地变作一只黑羽黄喙的鸬鹚,伸懒腰似的扇了扇翅膀,落在船头,由得小木船顺水荡去了。
钟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见两岸的行人没有露出一点讶异之色,心下暗暗称奇。他沿着船夫指的路走了一段,穿过几条巷弄,更宽阔些河道出现在眼前。青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香蒲,柔长的叶子抽得很高,叶尖又款款点在水面上。家家户户门口都砌了临水的台阶,红色的灯笼一盏又一盏,将星星点点的光直传到了深远的夜色中去。
水面上偶尔漂来几点清光,都是小小的河灯。钟樾目力极好,站在桥上也能看清底下被一支蜡烛照亮的小楷。什么“姻缘得谐”“父母安康”,他扫了一眼那些凡俗的愿望,嘴角也露出些笑意。
前方的人声渐渐更多了,河道上的船只与岸上的人□□错在一起,那些小木船凭着船夫一根竹篙,灵敏地在河灯中间穿行,时不时有相熟的人打个招呼。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同在小贩那儿挑选自己钟意的河灯。
河灯大多是纸扎的,也有为数不多是用削得极薄的竹片编的。做成荷花与睡莲样式的最多,也有像是水金英或是美人蕉的,更有手巧的匠人能叠出个尾巴红彤彤的金鱼,在背上嵌一支蜡烛,亦是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