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意相欢朝又暮+番外(46)
我知道他还没睡,他知道我知道他还没睡。
我在墙下立了半分钟,他便穿墙过来抱起我大步返回我屋内把我置于床上,声音虽轻柔,却含了些斥责:“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微微挪了挪:“睡不着。”
他叹了口气,声音稍稍放低,是个哄孩子的语气:“怎么睡不着呢?”
“我梦到影怜了,她一句话都没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后怕地握紧他的手,“有时候我也觉得她可悲,她只是认错了主,做错了事,怎么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正是因为她认错了主做错了事,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错了就是错了,没有理由。你说她当初年少无知也好,时运不济也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无法弥补。”他不急不缓地低语,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而这种事,都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我面色肃然,敛去那无用的同情:“倘我与她有同样的境遇,若我不是神尊之女,如果我也曾误入歧途……”
“不会,”他打断我,“你是南昭,是昭纯神女,未来还会是我慕浱的妻。”
我很没出息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可我害怕……摄心术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幕后黑手却始终找不到……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也被摄心……”
“有我在,不用怕。”他温声和言抚慰我,“再耐心等一等,会等到天亮的。”
是,天还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
我默了片刻:“他和你有仇,他是要取你的性命。”
“你放心,他奈何不了我的。手下败将,谈何言勇?”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发顶,又顺手把我往他怀里带了带,反握住我的手,“昭儿,你信我。”
是,我该信他的。
我环住他劲瘦的腰,多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多想生活没有痛苦与纷扰。
五月鸣蜩,六月精阳。
天气益加热,床前的帐帘懒懒地委垂着,连蝉都叫得声嘶力竭,有气无力。
我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如置身火浪中,一身粘腻得难以入睡。床前置的冰块像是摆设,直热得它们化成水一丝凉意也无。我又不好使唤人打扇,勉强念了念清凉咒,迷蒙欲睡间又被间歇蝉鸣闹醒。我无法,只得一头扎进池塘里沉到水底,闭了五识,方得一好梦。
偏偏有人不愿让我睡得肃静,逼得我硬是从水里挪到正厅。
我用手撑着下巴让自己不睡死过去,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平永王絮絮叨叨:“将军啊,你看每天都这么多人中这邪术,你说这还有得治吗?”
不得不说他还真是应了他这个封号,既平且庸。
我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醒神,拿出个上级的架子做派来,淡淡道:“你也说了这是邪术,邪术哪有这么好解。你有空纠结这些,还不如多派人去研制解药或盯紧魔族的动向,若真有事变也好有两手打算。”
他点点头,我正暗自满意他倒还算上道,他却又不依不饶道:“将军,在下听凡人说若是天降灾祸便是统治者德行有亏,您说会不会是尊上……”
这就是景合专门扶持来给慕浱添乱的权贵?也真真是难为他,他难道是想让慕浱看在这货蠢到家的份儿上不与他计较?
我慢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顺手正了正头上的钗子:“我问你,凡人是不是大多笃信神佛?”
他想了想,继而忙不迭地点头。
“哦,”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染了寇丹的指甲,“那我再问你,我们是不是神仙?我们是不是住在天上?”
他又点头。
“那你来的哪门子天降灾祸!这话你也能乱讲!当真是胆子肥了!若我再听见你嘴里吐出来什么不干不净的不实流言,小心本将军割了你的舌头!”
他狠狠地愣住了,大约是被我噼里啪啦一通训给骂傻了,足足呆了五秒钟,然后……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被唬了一跳,直接从座上“腾”地站了起来。门外守着的俩侍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马不停蹄冲进来,看到哭得瘫到地上的平永王都懵了:“这……将军?”
我默了一瞬,为了保全我的脸面,只能先挥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当时的神情——面色犹疑,略带怯意,一点也不敢回头地近乎小跑出去。
然后我又低头看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巨婴,那种小时候遇上哭包小女孩的感觉又回来了。
于是我只能蹲下来,用我此生最温柔的哄孩子语气问他:“平永王,您今年高寿?”
他声音还带着浓重哭腔:“二……二十八万岁。”
好家伙,和我二哥同岁,比慕浱小两万岁,这差距咋恁大捏!
慕浱二十八万岁都闻名政界位极人臣了,叙虞那个登徒浪子把过的妹都能手拉手绕三山转了,这家伙居然还哭鼻子!果然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哭声嗡嗡地直搅得我脑仁疼,我强忍着把他提起来暴揍一顿的冲动,硬生生拗出一套慈祥和蔼的做派来,把他扶起来置于座上,又从他面前坐下来,拿出怎么呕死自己怎么来的语调问话,就差没掏出方帕子给他抹泪了:“这些话是景合告诉你的?”
他听了我这话立刻止住了哭泣:“将军怎么知道?”
我哼了声,放眼花族再没有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给我捣乱了。景合已坐到摄政王之高位,眼看着要继位花君,自然不想再有王室威胁他的地位,哪怕这位王室奇蠢无比。
他面上惊愕难消,我慢条斯理地点破:“你觉得景合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他初听仍是不太懂,惑然望我,而后又似清明些许,惊得连礼仪都不顾了,瞠目看我。
我给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施施然起身离开。
堪堪踏过门槛,身后就有杯盏碎裂之声传来。
我复行两步又折回来,对着门口把守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卫道:“杯具是一套的,碎了一盏也是可惜。平永王出来时代我告诉他,下次来拜见我莫要忘了带一套一模一样的。”
第25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神宫在事发后的第十天来信,其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墨里掺了金粉,在日光下一展那叫一个金光闪闪,差点没把我的鱼眼闪瞎。
纸上只写了俩字:速归。
我眯着眼审视了半天,没搞准来信人是何方神圣,着实有些头大。遂只得掰着手指数:慕浱的字鸾飘凤泊,笔势潇洒飘逸,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青云的字一笔一划都极合乎规矩,断不会这般透着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电之气韵;叙虞的字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柔美,也不似来信人字迹如龙蛇飞动,气势奔放,笔力劲健。
那么写信的人自然就是我父尊了。
我把它夹进书页。
又三天,神宫再来信,字迹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写了满满当当一张纸,大意为:宝贝昭儿啊,现在花族不安全你可不能待啊,你不晓得母后有多担心你啊,你赶紧收拾收拾回来吧……
我果断烧掉。
不死心的父尊母后第二天就派了说客强行带我回宫,我得了消息匆匆去往正厅,琢磨着来人不是啰哩啰嗦的叙虞就是顽固不化的老臣,当掀开珠帘时一睹其真容时,我却是实实在在地呆了。
来人眉峰似剑,眼中如明泉流淌,一张薄唇微抿,带了些往日不大显露的坚毅:“昭儿,神尊让为师带你回宫。”
我怔住了。
众所周知,父尊与良润的关系尤其僵,在他为羽族君上时据说还好些,但知晓当他退隐与我坠入爱河后,父尊就对他极厌恶了,厌恶的理由无非就是我二人年纪差距大云云,便是后来我拜师,父尊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丝毫转变。
如今看来,父尊还真是铁了心地要把我带回去,知道我平素对良润言听计从,还放下面子拜托他带我回去。
可要是谁来劝都能劝得动,哪还能有原则性问题这一说?
“我是断不会回去的,”我一口否决,敛容道,“既铸成大错,自要想尽办法弥补,怎可临阵逃脱?”
他大约早料到我会这样讲,只是缄默不语。
我怕他不肯,又道:“今花族有难,境况愈危,为合族平宁,唯定吾心万死以赴。您医者仁心,又怎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花族子民深陷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