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卦(97)
薛彤仍是双手托着蝴蝶,她轻声问,“我要怎么带你回来?”
奄奄一息的蝴蝶不会回答,倒是秦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自愿为你修复笼子时,就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
幼稚的童音还带着点奶声奶气,秦语双手撑在窗框上,半边身子探了出来,“她将处理方法放在了那边。”
秦语示意的“那边”是原先荀若素布下的祭坛,方才那样的腥风血雨之下,祭坛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完整性,水洼平静无波,就连漂浮其上的嫩叶都完好无损,周边散碎的石子平铺成一道没有间隙的圈,虚弱的蝴蝶终于停下了所有动静,在薛彤掌心化为灰烬。
随后,荀若素留下的符纸自燃,另一只粉色蝴蝶从灰烬中诞生,引导着薛彤走到水洼边。
这只蝴蝶不会说话,除了颜色,就跟荀若素之前在凌霄寺中用得那些差不多,华美精致的外表,懵懂单纯的灵魂,它在水洼上徘徊片刻,忽然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水洼最深的地方不过两三寸,薛彤一只手就能把里头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掏出来,谁知视死如归的粉色蝴蝶快上一步,等薛彤俯身向下看时,它已经在翅膀上挂着条红线飞了出来。
红绳下面坠着更重的东西,蝴蝶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贴着镜面拼命搅浑水,直到薛彤伸手,将它从“溺水”的边缘救了回来,顺便捞出它一个飞虫,扎猛子扎出来的东西——是那枚蒋长亭交给荀若素的金色莲花盏。
莲花盏并不大,只抵得上大拇指指甲盖,就算挂在脖子前,也只能当个装饰品,可是薛彤这会儿还在血流不止,换做常人,这会儿血压都快测不到,几乎宣布脑死亡,让家属节哀顺变了,但薛彤留下的血沾在莲花盏上,竟让这小小的东西宛如一个收集器——
薛彤用都用不完的功德就是收集器的“电力”驱动。
荀若素是化为光点散离的,薛彤的笼子能被看见的只有宿舍前这一点,深入其中,才知道整个人世间都是困住她的笼子,荀若素顺着地脉翻越千山万水,此刻又从千山万水中而来。
微小的光点围绕在金色莲花盏周围,莲花盏在她左胸偏上的位置形成心脏,荀若素逐渐有了五官、四肢和躯体,她这副样子已经算不上血肉之躯,看上去甚至有些透明,阳光好死不死绚烂的过分,使荀若素泛着圣洁的光辉。
与之相比,薛彤自己就像个血坛子。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还有疲倦,揪心的愤怒和失而复得的喜悦这会儿才有了闲工夫涌上来,她方才一颗心向前,急着确认荀若素的生死,根本没有时间审视自己的情况,等心落了地,委屈成数倍疯长。
薛彤红着眼角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荀若素,也不说话,却让刚成人形的后者慌了手脚。
从来不哭……就算是哭也要躲起来的人正在落泪,泪水止都止不住,大劫过后,薛彤脸色苍白,就显得更加娇弱可怜,荀若素赶紧给她抹眼泪,顺带跟着真情实感,鼻子为之一酸,眼眶也红了。
“别再哭了,”荀若素小声道,“事情还没解决呢。”
薛彤还是不吱声,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泪水决堤决得有些突然和义无反顾,荀若素都不知道一个人流这么多血还有如此之大的储水量,很快眼泪就在她下巴处汇合,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坠。
荀若素张开双臂,“要抱吗?”
薛彤抽了抽鼻子,将全身上下都是血的自己塞进了荀若素怀抱中。
天雷最终不甘心的归于虚无,只有草尖的焦痕预示着它曾来过,这场毁天灭地的灾难消解于无形,而荀若素也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貌,锁骨之下烙着金色的梵印,肤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也有血有肉。
但这副样貌之下,也有什么东西静悄悄的变了。
天雷劈出来的伤口对于薛彤来说很难愈合,但她这会儿笼子修复身份确认,又有天道在上,看顾着维护秩序的人,因此不可能消亡,只是相比“徒手撕厉鬼”的时候稍微虚弱点。
薛彤在进屋之前将眼泪都抹干净,她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十殿主,血刺呼啦地站在面前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钟不眠也在自己的笼子里,他是趁第九道天雷劈下来时进去的,但天道未曾选中他,致使他现在不过厉鬼一只,要么被雷劈,要么被薛彤超度。
唯一难办的是,他跟大坝之间还有牵连,钟不眠这样的人死就死了,他不值得济水两岸无数生灵为之陪葬。
“我来吧,”荀若素将薛彤安置在椅子上坐好了,“第九道天雷劈过之后,钟不眠就列入了追杀名单,他这条命随时被回收,但我想应该还会旁生枝节,所以得尽快将他和整个大坝剥离,就算之后再出现什么突发状况,我们也有余力。”
薛彤挑起眼睛看她,“你现在有这么大能耐了?”
“救你救出来的附加产品,”荀若素腾出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等我一会儿。”
她眼角也有几滴泪水,是被薛彤惨兮兮的哭腔给撩出来的……虽然荀若素一度怀疑博取同情就是薛彤的目的,但这会儿也只能纵容她这些无伤大雅的坏心眼。
薛彤跨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过桌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跟脸,毛巾是秦语提前准备的,用冷水洗过,仔细想秦语也算贴心,只是她对薛彤贴心的同时,对钟不眠也不差,还用搪瓷杯给他泡了碗面,防止他饿死。
薛彤与钟不眠都是众生之一,钟不眠会受到应有的责罚,但秦语不会因此折辱怠慢他……薛彤因此叹了口气,她大逆不道地伸手掐了掐秦语腮帮子,“果然是菩萨心肠众生平等。但小菩萨,你跟荀若素还有事瞒着我吧?”
秦语刚要开口,又被薛彤堵了一道,“别拿你那些话说一半不算撒谎的狡辩来糊弄我。”
秦语歪了歪脑袋,“我没有想要糊弄你,荀若素身上起得这种变化我毫无所知,兴许她自己卜算到了,但她也没有告诉我。”
“不在你的预料之中,”薛彤还是存疑,“轮回之前你不是将所有事都计划好了?”
“什么事情都能计划好吗?”秦语反问,“那荀若素是因何诞生的?”
“……”本以为秦语是纯良的那部分,现下看来,能教出自己和蒋长亭这样的学生绝非凑巧。
笼子装着罪孽深重的人,但这两米见方的东西除了是囚笼,限制着里面的东西,同时也防止外头寻仇的莽撞冲进去……牢笼就像细胞壁,阻隔出两方天地,正常情况下无法直接穿越。
但荀若素做了一趟修理工,跟天下间最大的笼子有了交情,它的子子孙孙总要卖几分薄面,让荀若素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钟不眠跟前——薛彤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钟不眠倚在墙角,理论上笼子是可以无限贴身的,所以薛彤和荀若素的正常接触不成问题,但这会儿钟不眠还是厉鬼中的新手,看样子他也没心情学习控制自己的笼子,所以自暴自弃般任由一半的房间面积被占据。
这笼子荀若素曾经来过,对里头的腥风血雨算是有所了解,只是第一次进来时,荀若素受到了很大程度的为难,但这次却是贵宾级别的对待,白骨与四下飞溅的残念让开一条路,甚至短时间乖巧起来,不作妖。
钟不眠微微抬头看着眼前人,“为什么你们总能如意,而我汲汲营营所求,终是毁于一旦?”
先是薛彤,现在又是荀若素,她们可以轻易得到广阔的天空,但自己至始至终仍然困在这小小天地中,像一只永远飞不出去的鸟。
“你要是想成为十殿主,无数正大光明的途径,但你自己却不想经历这样的苦,使用各种龌龊手段让别人代替你,先是黄小苒,再是薛彤……”荀若素俯视着他。
“你庞大的野心会吞噬很多很多人,如果你早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就为自己铸造笼子不去伤害他人,以后内心每一次偏向善念的挣扎,都会成为锁链,这么多年,你已经满足十殿主的第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