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卦(22)
“你不要?”薛彤还没见过这么大方的,指着功德吃饭的人,偶尔分赃不均打起来都属常事。
“你是本体,我只是半身,吃喝不愁就行,不需要太大功德。”荀若素的脚尖点地,指了指床板底下,“生魂就够用了。”
薛彤拿眼瞟过去,“幸亏你是跟着我,就你这种混吃等死毫无积极性的员工,放社会上早饿死了。”
荀若素没吱声,方才转念之中,她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反驳薛彤,却又怕应了那句“口舌之争,非胜不可”,于是决定垂目敛色,装成哑巴。
“……”薛彤看着小哑巴,忽然觉得有些冷清。
周末约朋友也能朝夕相处两天,自己与荀若素不过遇见二十四个小时,怎么就形成了习惯?
她因此显得更加气恼,压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走到陈槐月跟前,薛彤是个连恶鬼都能揍到“嘤嘤嘤”的大人物,这会儿杀气未加掩饰,陈槐月全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
“等等。”荀若素忽然开口,打断了薛彤的读条。
薛彤给了她一个“你好烦”的眼神。
“之前进入张越的灯盏我就觉得不妥,我们陷入他人回忆中,无法感知外界,如果有外人打扰甚至存心破坏怎么办?”荀若素拿出两张黄符,她手上的血还在流,丝线太细,锋利如刀,这些伤口一时半刻愈合不了,未免浪费,大部分的纸符都以血临摹朱砂。
一张符燃尽,满屋子飞起金红色的蝴蝶,另一张则贴在薛彤的胸口,“能驱鬼。”
薛彤:“……”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陈槐月早就已经死了,她的情况更为复杂,但对你来说应该轻车熟路,”老板带新人,薛彤继续道,“张越是轮回路走不了,需要引魂灯带路,她是执念深重,困在人世,难以自渡……既然算出了‘情’字,解开因果就行。”
但这因果并非两句话几个字就能道尽,陈槐月整日迷茫昏昧,想要解开她的情结,还得进一次灯盏。
陈槐月执念所附之物就是木头小人,她与这孩子感情甚笃,木头小人粗糙到离奇的工艺又是出自元戒之手,她平生所爱已经皆在其中,薛彤指尖一勾,还真勾出了一盏纯白莲灯。
只是这盏莲灯十分脆弱,当中也无执念盘绕,倒似个半成品。
薛彤也觉得奇怪,不过任何形态的载体都不影响薛彤的发挥,这世上每一片树叶都各不相同,人又如何重复,陈槐月并非孤魂,她的执念复杂,有如生人的感情,爱恨皆在其中,难用一言蔽之。
薛彤手指一拢,虚空当中结金光以罩,她道,“寄托陈槐月执念的东西应该不只一件,分散之后导致灯盏极薄,不管里外,都有可能碰坏……灯盏有如人心,一旦崩毁,你我就会困在当中。“
“很危险,你要一起进去吗?”
她微微笑着,眼角眯起,似天上一轮新月,既显得敞亮,又显得不怀好意。
“薛彤,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荀若素伸出手,指腹在薛彤的眼尾处划过,“你捉弄人的时候,会下意识眯起眼角?”
这次轮到薛彤退后了一步,她的脸色刹那间有些苍白,荀若素指尖拂过的地方溅出一阵金色华光,她非得寸进尺之辈,指尖一让,将金色的光点接在掌心中——
是一枚细小的“卍”字印。
薛彤“嘶”地撇过头,荀若素不是第一次碰她,却是第一次让她感觉火烧般的疼……她眼尾指甲盖大的地方刹那间红丝交缠,而薛彤正在罗网之中。
“……”荀若素半晌没有开口。
她见过恶鬼身上的因果线,方才惊鸿掠影,薛彤所缚恐怕还在恶鬼之上。
单一个“情”字成了执念,就能将陈槐月困于尘世三十余载,薛彤做错了什么,那些执念与因果像是束缚犯人的锁链,是被人责罚,还是她自愿扣锁?
鬼使神差,荀若素问了声,“是因为我吗?”
“小妹妹,我们才认识多久?”薛彤轻笑一声,“自作多情。”
荀若素没再深究,她手一翻,将金色的梵印握在手心中,“薛彤,若真是我哪一辈子害你至此,你要讨债时,不必同我客气……你身上这些债,谁也欠不起,我比晏清胆子大一点,却也怕厉鬼缠身。”
方才还有几分笑意的脸立刻冷了下来,薛彤盯着荀若素看了好一会儿,总结道,“有病。”
木头小人很会挑时机,在此刻跳起来敲了一下薛彤的膝盖骨,催她赶紧工作不要三心二意。
薛彤笑眯眯地蹲下来,把木头小人的脑袋掰开,扔到了婴灵呆着的笼子里。
下一秒,荀若素又感觉到了那股眩晕感,房间的陈设开始扭曲变形,她微一眨眼,周遭环境就变了。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荀若素知道自己此刻已经置身灯盏中。
薛彤身上略显褴褛的长裙这会儿干净整洁,她很在乎个人形象,灯盏是别人的领地,她都能凭空掏出一根发簪,将长发盘了上去。
荀若素打量她一眼,评价道,“人模狗样。”
憋了许久没跟薛彤言语争高低,荀若素想,“我先开口的,就不算是非要赢吧?”
陈槐月的灯盏中仍是这片院子,只是“年轻”很多,房门上没有铁锈,铺地的青砖颜色稍淡,也没被湿气氤氲的到处都是绿苔,两间寮房对门而立,中间有一口方形的井,井边槐树不到人高,看起来刚种下去不久。
三十余年,槐树又不耐阴湿,被两间寮房遮蔽了阳光还挨着井,不可能长成而今这副“欲与天比高”的狂妄模样。
第22章
荀若素与薛彤正站在院子外,圆形的拱门自成一景,槐树梢支撑着偌大圆月,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井边上微微晃悠着双脚,她的肚子有点大,因为整个人瘦瘦小小营养不良的缘故,鼓起来的肚子也显得精神不济。
旁观者都知道那里头是一个死胎,胎死腹中,已经不会再长大了。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陈槐月刚上山没多久,她虽然坐着,但一条腿姿势不对,像是遭人打断后刚续上,宽大的衣服里露出一截绷带,脸上的那道伤口还没完全愈合,焦黑色的疤痕像一只百足蜈蚣,纵使陈槐月长得再好看,这条疤也很吓人。
本以为陈槐月生前会是个阴晴不定的忧郁小姑娘,现下看来却很正常,月光落了满肩,脸上带着笑容,并非薛彤那样的面具,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气,元戒——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捞起僧袍蹲在地上刮鱼鳞,他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儿,天气并不热,额头上却渗出了好多汗,嘴里还嘀嘀咕咕着,“佛祖莫怪,佛祖莫怪,下辈子我也可以做一条让人吃的鱼。”
陈槐月年纪小,看这身子骨别说“蛋白质”和“营养”,估计连吃饱饭都难,三十年前,家家户户已经不算特别困难,总还有饿着肚子的人,看见地上半块红薯都觉得浪费。
佛前杀鱼,是为了孕妇与孩子的两条性命。
荀若素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院子正中靠井的地方,低头就能看到陈槐月的笑脸。
“小哥哥,你连杀鱼都笨手笨脚的,会做鱼汤吗?”陈槐月很是怀疑,“和尚都吃素的,杀生不好,我上次听别的师兄说,虔诚的和尚要是双手沾了血,要下油锅滚刀山,可惨可惨了。”
“谁跟你说这些的?”元戒“阿弥陀佛”,“小月,你不是佛的信徒,不需要管这些,我倒是一个小沙弥,但我并不怕疼。”
陈槐月歪着头,“不怕疼就行了吗?”
这对话未免幼稚,有些像是哄小孩子,元戒低着头继续跟鱼搏斗,这方小小的院子与外头森然佛气相悖,独自隔出了温情的小天地。
就在这时,黑色的阴影漫延过来,脚下猝然一松,一双惨白的手抓住了荀若素的脚踝!
薛彤曾经说过,亡者的执念将它们与人世间牢牢捆绑,一旦有外部力量干预,执念就会显像阻止,张越当时执着于“怨”,只是被更强大的力量所牵扯,挣扎半晌冒了个泡泡就沉下去了,但陈槐月不同。
三十年养只猫都成精了,执念难消,在这灯盏中必定疯魔。
那双手冰冷刺骨,荀若素的脚踝瞬间冻得发青,她将黄符一折,纸张蜕变为一把精致小巧的开信刀,刀尖划过手背,留下道火灼般的伤痕,熔岩色伤口外翻,藏在地底的东西吃痛,重新缩回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