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闲话gl(70)
爱让她有所畏惧,亦无所畏惧。
方致远转过身去,压下嗓音,强着让话音回归沉稳:「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就全部告诉你。」
回时马车碾了残叶,她的心又何尝没被碾上一番?她行走在族志同信仰的痉挛中,碰壁在无比渺小的夹缝间,消磨在无边无尽的大雨里。焰火在晦暝中升腾,光芒在混沌中颤动,怎么奔逃,都逃逸不出苏氏无边的大幕。
她的手心原来攥着脆弱,而今朝那里捧着爱人,昔日藏匿的弱小便四溢逃窜开来。她起了思凡之心,也就成了一个脆弱之人。情爱让她上过青霄,情爱让她复坠于地。还好,一切都尚未开始。而今徒有暧昧,而暧昧是可以斩断的。关雨霂总是收敛情绪不露,她又哪里晓得这人同自己一般迷眼疯魔。
她独自一人临风立于末路边缘,要去同天搏个未来。若是还有未来,一切都可以续上,若是没有,她的爱人要有未来,而那里不当有一个过去之人。
于是她抬手,将千丈风波,全数揽入怀。谁都不晓得官袍下藏了多少个激荡。
怒火在腹中烧,清风在袖中穿,说的话,是酣中呓语,做的梦,是黄粱好梦。
定州那群王八蛋,朱福贵这个苍髯老贼,朝廷养了一帮子酒囊饭袋。
而她是什么,一个空有其勇的匹夫而已。她出身寒门又身为女子,幼年徒有才情而不得伸张。她的身份是从兄长那偷来的,她的志向是从家族那承来的,她不过就是家中小女儿,指望父兄一个肯定,求护天下一个昌平。
老天给了她希望,让她以为她能翻天,老天也给了她绝望,让她发现这天她翻不了。她往日所求甚多,压垮了扛不住的脊骨,而后她来到抚州,但求好生生守着一亩三分地,变一方之气象,可为何还是有人要苦苦相逼?古来豪杰万万,英雄书中寥寥,形势之下,连天子改弦更张都是难事,而况庶民?改变,纵是好的,也偏有人安于一隅见不得。庙堂一入,无人可独善其身,维谷之中,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折中而守,不过是缓刑。忽然一天,一声令下,天翻地改,全作竹篮打水,枉了张罗。
投簪多好,投簪已经来不及了。若不是贺明章的一封信,她怕是连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我本庸庸碌碌,却妄暗觑清霄。虚飘飘一纸功名,沉甸甸一顶官帽。变天?荒唐而可笑。
天穹残破不堪,雨后,当真有湛湛不可欺的青天吗?路途崎岖波折,远方,当真有圣人相传颂的太平吗?
她早就看不清了。她被抚州抚平了身上的毛躁,被海风吹平了突兀的棱角,被情爱钝化了入微的敏锐,偷着旦夕之安乐,度着无忧之闲时,同时,她也失去了不顾一切前行的力量。她累了,想停下脚步休息,想用最后的力气为爱人筑一座堡垒,保她一个平顺。
她攥紧了手,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念道:「你若安好,我愿足矣。」
关雨霂看着她的背影心都碎了,阴差阳错地说了一句好。
此刻只有雨声,同悸动的人心。
一个人在雨里,一个人在屋里,区区数尺,却有遥隔之感。
无须言语,竟是什么都明白了。
牵挂让脆弱的关雨霂变得坚强,牵挂让坚强的方致远变得脆弱,爱意就是这般玄乎的,让人此消彼长的玩意。
方致远转身走了,遍地都是水洼,逃也倒不开。泥点迸溅在衣脚,既有重逢的温暖,亦有绝望的冰凉。
***
关筱秋举一支黄娟伞而来,进门发现关雨霂已经坐在了地上。她赶忙去扶,说:「夫人这是怎么了,地上凉,快点起来。」
「为我研磨。」
小的时候,父亲是天,嫁人了,夫君是天。而如今她们只是两个女子,天塌下来了,只有自己扛着。
关雨霂起身,在纸上写了好些。交到关筱秋手里,颤着音说:「筱秋,帮我。」
筱秋莫名所以,回道:「夫人,这么多事,哪里做得完啊,这雨看着一连要下好几天,等雨停了吧。」
「我等不了了!」关雨霂两手撑在案上,手指蜷缩,指尖刮在案上,添了几条划痕。她抬头看着窗外,眼里没有一丝泪水,话中没有一丝游离:「雨,也不会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疯狂收旗帜。
山中避暑二:花=雨霂,树枝=致远,风雨=形势,哪个官=关雨霂/官位二选一,远方=志向。
中秋佳节二:镜花水月=真实且虚幻,随时可能倾覆的爱恋。
写得不好,也写得难受,可终究逃不开这章。爱让致远的坚强从80分变成了50分,让雨霂从20分变成了50分,加起来仍旧是100分,这种平衡的比肩,我还蛮喜欢。
第67章 章六十五
族祖抱膝上,笑从两边生。
亲友戏问曰,小儿何所爱?
长兄爱官印,小妹爱山花。
山花丛中发,岁岁吐丹霞。
掐蕊瓶中插,满室生香雅。
羡其散芬芳,惜其花落下。
来年更一朵,再惜再羡呀。
然印不好拿,须由丹心画。
丹心没入海,何物可换它?
小妹泪一撒,立誓断长发。
换衣作兄长,抛了瓶中花。
十载孤灯下,得印身上挂。
此印正方方,不比花潇洒。
庙堂渺茫茫,几顾不似家。
小儿今爱何,官印或是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一首打油。灵感来源于解缙的《小儿何所爱》:小儿何所爱,爱此芝兰室。更欲附飞龙,上天看红日。
对了,新坑已开,在cp,不发这里了。
第68章 章六十六
星河盈天遥相忆,披星戴月夜归人。
晚风不含半点张扬,将锋芒裹在名为夜色的锦缎中,再细密地慢碾成一地温热细沙。方致远忽然成了一个柔软之人,还携着一团子不知所云的稚气,像个犯了错孩子一般看着关雨霂笑。
间阔半月,她们相遇于庭,矮墙疏枝衬映上灯光火暖,低声絮语着别样空灵。此际安静非常。一个抬眼,一个凝望,就着远方炊烟微抹,依稀之间拼凑起了往日时光的平和安宁。那些扰人好梦的阴郁同挣扎,在离忧时候被点点掐下,两相消化,各自留下一方片雨不沾的净土,好似暴雨不曾来过。
可暴雨的确来过,好些事情都变了,关雨霂清楚,方致远也清楚。
关雨霂不疾不徐地问道:「累了吧?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方致远摇头,在嘴角轻勾的那一刻弯腰作揖:「都收拾干净了才敢来见您,不然怎能叫上门请罪呢?」
连玩笑话都说得和往日一般漂亮。
关雨霂不敢受此礼遇,谦和地请示:「那您有何打算?」
「我就想看看你。」
这句话,上回关雨霂从定州回来,她说不出口,如今她可以了。关雨霂以袖半遮面在院中看着她的眉眼笑,她离开了多久,这一幕便魂牵梦萦了有多久。视线因满目笑意而朦胧大半,眼睫轻扇裹挟着沉积已久的心意,不外露,却也藏不住。
晓风过,二人立于庭中,相隔两尺,似乎单单看着,就足够了。
「可有来信?」沉寂戛然而止,静谧随着尾音碎了一地。这话没人想问,没人想答,却不得不问,不得不答。
关雨霂微顿,衣袖轻轻垂下,心也就一同垂下。无人察觉那会儿,她暗咬一下嘴唇,迈着缓步,黛眉轻轻攒。一封单薄信纸徐徐自袖中来,映着清寒星辉,有如薄冰一片。方致远接过信,就着院中灯光读尽了。她苦笑一下,同合泰要了一杆灯,问道:「出去走走?」
抚州的夜晚早已不需一杆若有若无的灯,但如若不握着灯杆摩挲木纹,方致远不知手当往哪里放。二人无话走在街头,行人时而行礼问好。方致远点头唤出他们的名字,寒暄上一两句,和煦至极。脚步平稳,行人低语,捣衣声凿凿,不经意间就搭起一个寻常夜晚的舒适安闲。倘若没有黑云凝在心中,趁兴邀百姓聚于城楼,凭高会友,小烹玉杯酒,仰观漫天星子,定是一桩尽兴笔墨的清和雅事。只道是机缘未至,今宵福浅罢了。
方致远低声问道:「信几时来的?」
「昨日夜里。」
她估算着时日,说:「那便是明日了。」
「信中所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