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排挤他,不给他活儿干,他也自得其乐,丝毫也不着急。
这三辈子以来,林如海还是第一次在礼部任职。
原以为,礼部也就是个清闲衙门,他只管在这里混两年,找个机会外放便是了。
却想不到,大夏开国不到两代,礼部中存储的关于各朝各代礼仪的古籍孤本却是多不胜数。
作为一个正统的读书人,这些孤本善本对林如海的吸引力,不亚于大鱼大肉对半个月没吃饭的乞丐。
他几乎是很快就投入到了知识的海洋里,每天白日里在礼部找自己没看过的书,下衙回到家里,就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力,把白日里记住的书籍抄录下来。
“这些可都是传家之物,难得有此机会,我可要给咱们瑛儿多弄一些。”
彼时,贾敏正带着林瑛在书桌的另一端,教他都《三字经》,闻言抬起头来,取笑道:“当年你在翰林院时,也没有这般的勤勉。”
林如海笑道:“心境不同,心境不同。”
他当时还年少,一心想着光耀门楣,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钻营上了,放在别处的心思自然就少了。
如今想想,那个时候的他,当真是过宝山却空手而归了。
不过,如今也不算晚。
“圣人仁慈,前几年开放了武英殿,允许七品以上的官员入内借阅古籍。待我将礼部的存书看得差不多了,还可以到武英殿去转转。”
贾敏啐道:“亏得人人都当你是个君子,不成想,竟是个盗书之贼。”
林如海不甘示弱:“我这般潜心想学,便是孔夫子再世,也只会夸我的。”
林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听见了一句能听懂的,不由拍手笑道:“夸我,夸我!”
“听见没,我们瑛儿都这样说了。”林如海得意洋洋。
贾敏嗔了他一眼,搂着林瑛哄道:“来,瑛儿,咱们不理他,跟着娘继续念:窦燕山,有益方,教五子,名俱扬。”
林瑛看了看林如海,果断抛弃了父亲,投入了母亲的怀抱,摇头晃脑地跟着念:“窦燕山,有益方,教五子,名俱扬。”
“对,瑛儿念得都对。来,再来一遍:窦燕山,有益方……”
书声朗朗,一道温婉,一道清脆,自书房的窗棂传出,听得窗外树上的蝉鸣都静了。
第二日是大朝会,尚书、侍郎还有郎中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去参加朝会了。
像林如海这种五品以下的,就可以适当的偷偷懒,不必去的那么早了。
陪着妻儿吃完了早饭,贾敏因应了别人的邀约,便忙着选衣服,挑簪子,又给要同去赴宴的瑛儿换了一身红彤彤的小袍子,上面绣着憨态可掬的狮子滚绣球。
林瑛喜欢的不得了,不住地伸手去摸那金黄色的小狮子。
林如海在丫鬟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与贾敏道了别之后,又专门俯身对林瑛道:“瑛儿要乖乖听娘的话,父亲去衙门上职了。”
林瑛歪着头想了想奶妈教的礼仪,奶声奶气地说:“父亲慢走,瑛儿乖。”
告别了妻儿,林如海心情极好地乘轿到了礼部衙门。
今日上官们都去上朝了,有懈怠之心的可不止林如海一个。
他来的还算是早的,衙门里只有几个整理文书的小吏,与他见了礼之后便各自去忙活了。
林如海身为礼部祠祭司员外郎,底下也有直属于他的主事和书吏,只是都还没有到。
这两个属官也不知是听谁的吩咐,从林如海上任,就对他不大热络,什么事都是公事公办,不肯多提点他半点儿。
对此,林如海也不着急。
毕竟,六部之中,有品级的官员是有数的,但那些没有具体品级的书吏,却是多的很。
既然这一个不肯为他所用,那他就找另一个嘛。
虽然不是祠祭司做惯了的,但这些书吏不比官员们每几年都要调动一番,他们一旦进入了哪个部门,那是一辈子都要呆在里面的。
礼部的书吏很多,但需要做的事就那么多,能抢到的固然要想法子保全自己还不容易得来的权利,那些抢不到的也未必就甘心。
他们平日里虽然不会冒头,但却会默默地学习,充实自己,以便机会到来的时候,可以迅速抓住,挤掉同僚,取而代之。
因此,林如海稍稍露出了点儿意思,立时就有一个姓文的和姓苏的书吏向他靠拢。
文书吏与苏书吏都不是小年轻了,但三十出头的年纪,在仕途上也称不上大,还有敢拼一拼的勇气。
再加上常年不得志,这一回靠向林如海,也是孤注一掷了。
林如海考察了几日,见二人对礼部各司的事物虽不说了如指掌,但什么事儿该怎么干却也门儿清。
他就知道,这两个不是混日子的人。
因此,他私下里承诺二人,日后外放的时候,如果二人愿意,可以跟着他一块儿,先做几年幕僚,等到了合适的机会,会安排他们做属官。
吏和官之间,有一道极深的分水岭,若是没有人提携,像他们这种小吏,一辈子也别想跨过这个分水岭。
如今林如海承诺了愿意提携他们,哪怕说的模棱两可,也值得两人拼上一拼了。
苏书吏因家离衙门比较近才,平日里回家会比较晚一点儿。
他会把林如海第二日该看的卷宗整理一遍,放进林如海的班房再走。
林如海如往常一样,进了礼部先画了花押,就到班房去看苏书吏整理出的卷宗。
他拿起第一卷 ,刚翻开了一页,便有一张三指宽的纸条飘了出来。林如海微微一怔,便若无其事地捡了起来。
纸条上是苏书吏的字迹,林如海匆匆扫过,将上面的内容尽收眼底,便送到烛火上点燃,投入了茶杯之中,并浇上了昨夜剩的残茶。
而这碗茶,等文书吏或苏书吏来了,自然会替他处理掉,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花了一个时辰将卷宗看完,林如海慢悠悠地走到礼部藏书阁的门口,推开门望了一眼,便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门关上了。
然后,他施施然转过身来,眸光一扫,正好看见一个正在整理文书的小吏迅速收回了目光,仿佛从来没有抬过头。
想到苏书吏给他留的那个字条,他招呼了苏、文二书吏一声,抬步便出了礼部,到武英殿去了。
——无论是谁想干什么,他暂时都不想接招。
他总觉得最近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还是先避过了这段风头,再图其他的好。
第134章 林如海(十三)
因着这会儿开国不过两代, 朝廷里还是拨了不少人专门给前朝修史。
武英殿乃是皇室藏书量最大的一处地方,那些学究博士们每日里来来去去的,倒是热闹的很。
林如海到的时候,正碰上几个老儒在争论前朝惠帝之事。
这个惠帝的一生, 可谓是顺风顺水。
他爹一辈子生了八个女儿, 临了才得了他这一个儿子, 还是继后所出的嫡子。
从小金尊玉贵, 宝贝疙瘩一样的捧大,亏得他竟没长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他只是不识民间疾苦而已。
惠帝的许多想法都很是天真,偏又不肯听人劝谏, 很是闹出了不少笑话。
后来, 就有几个很会顺着他的心思溜须拍马的佞臣出了头, 许多忠良肱骨之臣都被害得家破人亡。
若是惠帝一辈子都这么着了, 也就用不着这群修史的人争论来争论, 直接给个“昏君”的大戳, 盖棺定论也就是了。
可偏偏这惠帝人到中年, 突然就幡然悔悟了。
举贤任能, 广开言路,硬生生又给前朝来了个中兴。
于是, 一部分人就认为他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 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什么的;
另一部分则觉得他功不掩过, 应该着重渲染他前期的残暴昏庸, 让后世帝王有所警醒。
这年头,大儒当面辩论可不多见,大家都讲究“以文会友”。
而有了文章传播这段时间的缓冲, 脑子里不该有的热量也都冷却了下来,说出的话也就更理智、更要脸。
当面辩论就不一样了,对手随便一句话戳中了自己的肺管子,当时脑子一热,就不一定会喷出什么大实话来。
很多时候,原本心平气和的学术讨论,就会演变成拳脚相加。
但是相应了,这种现场辩论,少了润色的时间,大家全凭急智,也会产生许多灵光一现的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