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40)
“谁他妈的……”傅闻摸了把被勒疼的脖子,看后边竟是宁适,高举的拳头顿了一下。
“怎样?”宁适闲适地挽起衣袖,“是想拼拳头还是拼老爸?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必定奉陪到底,绝不坏了傅小公子的兴致。”
半个小时以前,沪澄中学校务处。
教务长白石先生低着头盯着只有薄薄一页纸的演讲稿,眼镜差点没滑下鼻梁:“一拂啊,毕竟是开学典礼,你就不打算多说什么吗?”
“嗯。”沈一拂坐在办公桌前,随手翻了翻典礼流程,“除了宣读校规,几位校领导致辞之后还有教师代表及学生代表发言,天气闷热,仪式时间过长容易引发学生中暑,我这边简单点就行。”
“可校长致辞才是重中之重……”
“我只是代校长,等赖先生回国继任,理当再开一次校会,有什么具体的教育方针和定向,那时再说不迟。”沈一拂说:“何况男女分校的首次合并,少不了碰撞摩擦,在新学期里没有比遵纪守律、规范秩序更重要的了,与其长篇大论,不如简明扼要,反而能记住。”
白先生无言以对,只能通过厚厚的镜片,投去幽幽地眼神:“能考进沪澄的学生,哪个不是知书达理,你多虑了。”
半小时后,当白先生看到有两名新生在礼堂内打了起来,气得就差没当场冲上去一人记一大过,但毕竟一个上海商会宁会长家的少爷,一个北方晋系军号称“傅五爷”家的小公子,都是在校董会立有一席之地的,总不好下手太狠,见到两个小子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呵斥了几句,吩咐拉架的老师道:“行了,开学典礼不容延误,先将他们送去校医处就医……”
话没说完,便见周围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沈校长徐徐踱来:“留在原地,仪式结束再去医务室。”
傅闻听到声音都没来得及回头,一个劲指着自己流血不止的鼻子,“我这都被这浑小子打成这样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负责?”
沈一拂淡淡道:“我负责。”
傅小爷本想来一句“你负责不起”,一回头看清来人,登时噤声,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宁适幸灾乐祸朝傅小爷做了个“怂”的口型,顾及沈校长的权威,还是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没有提出抗议——他这会儿正沉浸在自己“英雄救美”的情怀中,对于之后的处置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宁少爷的余光瞟向云知时,并未如预期般收获到关切的神情——他发现云知默默退到人群之后,那双眼睛似有似无地望着沈校长的背影。
莫非她是怕学校将这次的打架源头怪到她身上,这才躲得远远的?
等老师们走远些,周疏临他们忙迎上来,幼歆边递手绢边念叨“还有其他地方伤到没”,宁适没去接,拿拇指擦了把嘴角的血,心情莫名低落,是什么原因说不上来。
云知也不知自己怎么一看到沈一拂就下意识退避三舍。
兴许是心境还停留在那夜分开的前一刻,总归有些起伏不定的,不晓得刚才在前厅讲的典故有没有被听到,要是再被质问,要怎么去圆?
她一时懊恼先前的鲁莽,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这时台上主持典礼的老师已经开了腔,新生们纷纷归入自己班级的队伍,只有宁适和傅闻略显尴尬地站在较为显眼的位置,犹如校方用来以正视听的反面典型。所幸这两位当事者都忙乎着用眼神继续干架,一时还腾不出功夫去经受来自同窗们的注目礼。
但他们俩很快感觉到了不对劲——眼下临近正午,恰是太阳最烈的时候,他们所处的方位于向南落地窗,才站不到半小时已是大汗淋漓,傅小爷热得连逞凶斗狠要事都暂搁一边,一个劲抖着自己湿漉漉的衬衣:“这破厅是见鬼了吧,怎么比站在外头还热?”
宁适也松开自己的衣领扣子,“室外空气流通,玻璃下只聚热不散热,当然比在外头热,这叫greenhou色eff,‘花房效应’懂不懂?没有文化别来考沪澄。”
“小爷我要是早知道考沪澄第一天就给这么‘烤’着,求我也不来。”
宁适呵呵一声,“没人求你,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傅闻牙槽一紧,将一肚子火暂且憋回去,宁适看他歪着脑袋不时往后方睨,道:“姓傅的,我把丑化说在前头,林五小姐不是你能动的人。”
“怎么,你马子啊?”
宁适脸色一变:“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傅闻不以为然,“有本事你把小爷赶出沪澄,否则就做好准备时时刻刻当她的保镖吧。”
“看来你是揍没挨够。”
傅闻贱兮兮地把脸凑过去,“再来两拳,就现在,本小爷绝不还手。”
于烈日烘烤中,互为激将也算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了,好不容易熬到尾声,两位少爷都有些摇摇欲坠了,一散场,双方小跟班都迫不及待地拥上去,就差没把人直接扛起来。
眼看着他们被搀往医务室,白石先生不由摇头晃脑,朝沈校长方向递去了一个“不人道”的眼神:“不是说入学演讲要言简意赅么?怎么一讲都快半小时了……”
“不妥?”
“倒不是,你肯讲,有的是人愿意听。”白先生同他并肩前行,“我就是在想你延长时长,不会是成心要体罚那两家少爷的吧……”
沈一拂:“不是体罚,充其量就是锻炼身体。”
白先生:“……”
“一会儿叫人去医务室把他们叫来,犯了校规,还是要秉公处理的。”
白先生听得出“秉公”二字的分量,颇为苦恼的叹了口气,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换了个话题道:“王老师和我讲了一下情况,这事因一个女学生而起,还说了个张之洞的故事……”
“张之洞?”
“喏,就是这把扇子,少了个‘间’字的凉州词,他们这一辈的学生可能还没听过……”白先生将没收来的扇子递过去,“咝,不过有一点,我听王老师说的时候,觉得很是新奇……”
白先生开始复述,沈一拂展扇,但听不语,讲到一半,他的步伐慢了下来。
他看到了不远处校务处门前徘徊的云知。
白先生“咦”一声,“这不是我班上的学生么?”
第二十六章 妘兮琹兮
宁适和傅闻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喝过降暑凉茶后才悠悠回魂,周疏临和祁安一人拿着一柄扇子给宁少扇风,傅闻的一个跟班也不甘示弱,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台电扇,照着傅小爷的脑袋一阵吹,整得医务室的慕医生都乐了,“以前我在法租界开诊所,你俩就是常客,现在好不容易换个地方工作,怎么又来光顾了……”
傅闻冷哼:“别赖我,这回先动手的可不是我……”
宁适没功夫扯皮,眼神不时瞄向门外,越瞅越是面色阴郁。周疏临他们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倒是傅闻嗅出了点什么,“白出头了吧,看来人家丝毫没把你放在心上……”
宁适凉飕飕回敬道:“总好过傅小公子,为了兄弟不顾女人,却还总被兄弟插刀……”
傅闻原本一脸坏笑的脸瞬间垮下去,猛地坐起身,“宁适,是不是还想约一架?”
慕医生连忙阻挠:“别,二位小公子,我这可刚包扎好,再来一次就浪费药了。”
宁适没有搭理傅闻的意思,正要背过身去,忽然看到门边一抹蓝裙飘过,他径自坐起来,一出门,却是看到了幼歆,没来得及翘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
“给你解渴呀。”幼歆手里拿着两罐冰镇的汽水,递上去一罐,笑嘻嘻道:“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还冒着凉气呢。”
里头传来慕医生的声音:“中暑不能喝冰的,对肠胃不好……”
宁适接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就你……一个人么?”
“是啊。怎么啦?”
“我是说……你那个五妹妹,我是瞧在你的面子上帮了她,居然连声谢也没有……”宁适低头吸着饮料,“果然是乡下来的,一点规矩也不懂。”
幼歆没听出“你的面子”只是个虚掩,不免露出几分欣悦的神气:“就说嘛,你都跟她没见过两次,那么帮她做什么?不过,我妹也没那么不懂事,她觉得这事她有责任,就去校长那儿帮你求情啦,你啊犯不着和她计较……哎,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