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番外(90)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属于“杜莹”的那一部分仿佛又在这时候跳了出来。
杜莹永远的活在少年时期,是阳光之下剔透纯粹的露,而杜银钗是身披华服苍老阴沉的妇人,一颗心早就如同死水。
“哀家知道你不甘心。”杜银钗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就算你登基的时候满心抗拒,到了这时,也该明白,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边关的战事于你而言,是个机遇。”杜银钗用冷淡却清晰的话语这样告诉嘉禾,“所以,这一场战争不能这么快结束。你懂么?”
嘉禾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大口喘息着,后背冷汗涔涔,浸湿了衣衫。
慈宁宫中照例设有史官,可这些人在听闻太后说出第一句悖逆之言后,便停下了笔不敢再动弹,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不惹人注意的一抹影子,免得被杜银钗一时兴起灭了口。
“你退下,去佛堂再抄几卷史书吧。”杜银钗摆了摆手,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嘉禾从慈宁宫正殿走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走下台阶的时候,她步履有些踉跄,身旁宫人想要搀扶她,却被推开了。
眼下已经不早了,可她当真是转身往佛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陛下——”宫人们急忙跟了过去,“陛下去休息一会吧。”
“没这个必要。”嘉禾却说。
这年她还年轻,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懂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她模仿帝王的言行,却不明白帝王究竟要做的是什么。她以为她要爱她的子民,可她的母亲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
这年十六岁的嘉禾还不懂分辨对错,她一头将自己扎进佛堂之中,希望能够找寻答案。
苏徽回到宫内的时候,恰是黄昏时分即将宫门闭合的时候。
在紫禁城生活了也有一段时间,他对这里大部分的地方都算是熟悉。走在每天要行经十多次的石砖地上,他很是心不在焉。
嘉禾交待给他的事情他算是办砸了,虽然心里清楚那个小姑娘不会将他怎么样,然而他还是止不住的不安。
说到底,他还是心虚了,害怕看到嘉禾失望的神情。
心情沉重的回到了乾清宫,做好了面对天子怒火的准备,可是乾清宫的宫娥告诉他,皇帝还在慈宁宫,没有回来。
这几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乾清与慈宁两宫的矛盾已经到了极其明显的地步,乾清宫的宫人们都担心皇帝会吃亏。
苏徽想了想,拖着疲惫的脚步,义无反顾的又去了慈宁宫。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把嘉禾捞出来,他……只是放心不下她,所以过去看看而已。乾清宫其余的人不敢触怒太后,他敢。实在不行,就给那个史书中出了名的暴躁女人杜氏一发催眠喷雾,然后带着嘉禾回来。
走到慈宁宫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慈宁宫的宫人拦住他,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回答:“来接陛下的。”
第89章 、
慈宁宫中的宫人并没有阻拦苏徽,相反,他们倒是主动为苏徽引路,将苏徽带去嘉禾身边。
“陛下在哪里?”
“佛堂。”
苏徽跟在提灯的宦官身后,与他一同穿过慈宁宫一重复一重的回廊,廊上悬挂着的风铃在夜风中清脆响动,无形之中增添了夜幕的萧索。
慈宁宫不是一座奢华的宫殿,黑夜中卸去了太后居所的威严,看起来和东西六宫那些普通的殿堂没什么两样——甚至远不及后世古装剧中的太后住处那样富丽堂皇。
苏徽也曾跟在嘉禾身后远远的见过杜银钗好几次,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女人,乍眼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妇人。
苏徽不知道这个妇人与她的女儿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她们关系平平,却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嘉禾会按时向母亲问安,时不时会将各地送上的奇珍献与太后,附书一份例行公事的询问太后身体是否康健,慈宁宫中再写一份表文褒奖皇帝孝心;杜银钗偶尔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些“训诫皇帝”的记载,宛如《列女传》中所记载的历代慈母一样,对自己的孩子说一些空泛而又正儿八经的话语。
大部分的太后与皇帝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不觉得有多亲近,然而礼数上完美无缺。
嘉禾所在的佛堂位于慈宁宫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宫人说,陛下在此抄写佛经,祈求太后病愈。
苏徽赶到的时候,嘉禾或许是太累了,伏案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手中却仍固执的握着一截笔。
苏徽轻手轻脚走近,掰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将她握着的紫毫取出,不过这时已经迟了,嘉禾脸上早就被她自己在睡梦中不慎画出了好几道的墨迹,像是猫儿一样。
她容貌端丽,平时又不爱笑,看起来很是严肃老成,不似十六岁的少女,如今脸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她这个人也忽然有了几分俏皮的灵动,苏徽盯着瞧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笑了一笑。
再瞟了一眼被她压住了一半的纸张,纸上抄写的不是什么佛经,而是《资治通鉴》。苏徽先是一愣,继而了然。这部由司马光主持编修的编年体史书,原本就是呈送给帝王的读物,比起什么《金刚经》、《普陀经》更适合嘉禾。
就在这时嘉禾醒了过来。
因为此处是佛堂,并无桌椅,嘉禾之前一直是跪坐在蒲团之上,用一张梨木长案当做书桌。苏徽为了从她手里取出笔,也就跪在她的身侧,此刻与她不过咫尺之遥。当嘉禾睁开眼睛朝他望过来时,他的心跳好像顿时漏了半拍,紧接着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嘉禾的一只手腕。
大家现在都是女孩子,拉拉小手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苏徽一边这样对自己说道,一边从容淡然的松开嘉禾,往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就在苏徽打算向嘉禾叩拜行礼的时候,嘉禾忽然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
……虽然大家都是女孩子,可这样做,是不是太亲密了。苏徽彻底愣住。他记得自己是在夏朝的中国而非巴洛克时代的法兰西来着。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嘉禾的动作与其说是在拥抱他,不如说是疲惫至极倒在了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离开之后嘉禾都遇到了什么,但就眼下的情况看来,嘉禾的情况不是很好。
“陛下、陛下?”他这时也顾不得在内心纠结性别问题,抬手抱住了这个女孩,感受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再一摸她的后颈,指尖所触到的是粘湿的冷汗。
“传太医来——”他几乎是即刻就意识到了嘉禾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扬声对着门外命令道。嘉禾则趴在他的肩膀上,双目放空,如同失去神智一般。
“陛下,您还好么?”苏徽再度握住了她的手,为了检测她的身体状况。
“我没什么不好的……”嘉禾的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然而她这幅样子哪里有半点“好”的样子。苏徽无可奈何且气急败坏,“太后对您做了什么?”明明今天他离宫的时候嘉禾看起来还好好的,来到慈宁宫后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太后什么都没做。”嘉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混混沌沌一片,但苏徽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的回答,“是朕自己、自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苏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凑近她。
“不明白、不明白……”她只重复着和三个字,如同魔怔了一般。
苏徽也不再追问,按住她的后脑,将她扣在自己怀中,“不明白就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嘉禾的声音沉闷而又模糊的响起。苏徽这样淡然平和的态度,让她稍稍惊疑。
“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东西多了去。”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搞学术的人,哪个没被各种各样的问题困住过,烦躁起来的时候砸终端删论文恨不得跳楼算了,可他不还是活到现在了,“总之陛下先睡,如果那是什么火烧眉毛的问题,本能会帮着陛下解答,如果不是紧急的情况,睡醒之后继续想便是。想不明白的话,我帮着陛下一起想也是可以的。”
当然,嘉禾是皇帝,皇帝所面临的问题和学者大有不同。他猜能让嘉禾如此忧心的,应该是和治国有关的事情,他帮不了什么,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就像是在哄着一个精神脆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