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番外(214)
廷议、伏阙、大规模的弹劾、辞官威胁……这些手段统统都会被用上,以此来逼迫嘉禾步步后退,将这些年她所取得的东西一点点吐出来。他们或许不会废帝,但一定会打出“清君侧”的口号,用嘉禾身边的人来开刀,剪除掉嘉禾的羽翼,才能让她更好的待在笼子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嘉禾身边每一个近臣都是危险的,就连董杏枝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能否在这场动乱之中全身而退。这时候若是那些被冲昏了头脑的臣子发现了苏徽,说不定连他也不会放过。
乾清宫比起之前苏徽到这里的时候要阴沉昏暗了许多,帘幕重重的垂下,殿内没有殿上灯烛,一切都阴沉压抑。
董杏枝带领着苏徽疾步而行,忽然间猛地顿住了脚步。一抹纱帘被风掀开,帘后是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嘉禾。
“陛下!”
嘉禾的脸色很是苍白,长发披散在背后,如同纸人一般僵直的站立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说,眼睛也不眨一下。
苏徽叹了口气,没有急于同她搭话,而是动手将殿内散开的帘帐重新束好,又将熄灭的灯烛点燃。
嘉禾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整座大殿重新恢复了明亮。
董杏枝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嘉禾与他。
“你哭过?”苏徽仔细的打量着她的脸。
这样的话若是叫旁人问来,只怕会触怒君王,可嘉禾听见苏徽这样问,只是敛低了眉眼,不言不语。
“如果没有哭过,那最好还是哭一场。心里难受的话不要憋着,会憋出问题。”苏徽走到了她身边来。
“没什么好难受的。”她扭过头去。
苏徽听得出她是在嘴硬,不过他也不想拆穿她,“我去见了柳家那位死去的姑娘。我知道,你其实也想见她。”
嘉禾的眼睫颤动,目光一瞬落到了苏徽的身上。
“那姑娘死得凄惨,是被其父活生生殴打致死。”苏徽不愿扯谎来隐瞒她,“可是,这并非你的错。”
“我在她的家中找到了她生前的诗稿与所写的文章,这是个胸有丘壑的女子。便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还是会选择走出她那间狭□□仄的院落,去往能够一展她抱负的地方。”
嘉禾接过苏徽递来的纸张,一页页的仔细翻过,忽然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可惜了、当真是可惜了。”薄薄的诗稿被她翻得哗哗作响,她咬着牙,想哭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其实柳玉娘的才气不算顶尖,和席翎、杜榛等人相比起来不值一提,可她是个女人,是个被困深宅,只能由母亲做老师的女人。男人总笑女子见识浅薄,说他们蠢钝愚昧,却不愿给她们接触广袤天地的机会。柳玉娘如果没有死,如果她有机会进到宫中由名儒教导,未来说不定也能光芒灼灼。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嘉禾用力攥紧了手中的诗稿,“朕很后悔,若是能早些知道她,朕一定会派人护送她进宫来,不让她被她的父亲夺去性命!可是朕又很茫然,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个如她一般的女子,朕又是否护得过来。”
她看向嘉禾,眼神又再度回归到了过去的茫然空洞,仿佛还是那个懵懂即位,心中充满恐惧的女孩。这些年她手握大权,以为自己终于成了说一不二的皇帝,可是眼下发生的这件事情让她明白了,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能。
“朕甚至连为她复仇都做不到!”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同鸿雁被羽箭所射伤,从天空坠落那一刻发出的悲鸣。她疾步走到了一旁的金丝楠木书案前,将堆积在上方的奏疏一本本的展开给苏徽看,“内阁、六部、翰林院……这些官僚们一个个的上书,来为杀害亲生女儿的那个、那个孽畜求情!杀人偿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虎毒不食子,他亲手打死自己的女儿,连禽兽都不如!这些文臣们,朕的国家栋梁们,为何却能毫不心虚的将一个个溢美之词扣在这个凶犯头上,就仿佛他杀死的不是无辜的女儿,而是罪大恶极的歹徒,他不应该接受处罚,反倒应该被表彰被褒扬被写在史书上传颂后世——”她一把撕了手中的奏疏,纸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荒唐、何其荒唐……”
她本人的脸色也白的像是雪,枯瘦的身躯不住的发抖,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苏徽终于忍不住上前拥抱住了她,将她的头颅轻轻扣在自己的肩上。
嘉禾并没有流泪,她只是睁着通红的一双眼睛,茫然的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
“朕更加好奇的是……”她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从嗓子眼里逼出来时,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是森寒,“朕有朝一日,会不会也成为第二个柳娘?”
苏徽抱紧了她,不等她话音落下,便说:“不会。”
他答得这样笃定坚决,反倒让嘉禾怔愣,从那种如泥沼一般的绝望之中挣脱了出来。
“我说我会保护你……这话未免太过托大,而且我想你也不需要我来保护。”苏徽松开了她,后退了几步之后,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是,如果你真的有性命危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救你。”
他们之间相隔了数百年,他知道她终究免不了一死,她在他那个时代早已成了残破的枯骨——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再一次看着她凄凉的倒下,就算要违背自己的原则,他也不愿意再次承受那种痛苦,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回二十三世纪,把军部研究的那些大杀伤力的武器全部运到这个时代来,谁敢逼宫造反,就直接一炮轰过去。
“我的确不需要谁来保护。”嘉禾这时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看着苏徽微微一笑,笑过之后上前半步,捧住了他的脸——这是前所未有的亲密动作,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而他亦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但我很高兴。”
很高兴他愿意给出这样的承诺。
柳氏玉娘的葬礼相当盛大,远超一般官宦人家财力所能支撑的范围。
京城之中士子们在为杀女的柳编修奔走请命,竭力帮他洗罪,却也有一群人悄然站在了早死的柳氏女身后,为她掬一把同情泪。
市井的说书人将柳玉娘的悲惨遭遇编成了故事传唱,玉娘下葬那一日,有大批的人自发前来为她送行。
皇帝也来了。
换上了素服的嘉禾走在了葬礼的队伍之中,为柳氏玉娘扶棺。这是旁人眼中永远也不可企及的哀荣,也是一场“战争”开始的序幕。
第206章 、(十七)
嘉禾在柳玉娘的葬礼上出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士子文臣掀起滔天声浪,而嘉禾此举,是摆明了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上。
百官联名为杀女的犯人请命,嘉禾便搁置了对此人的审理,用的是“拖”字一诀,以时间来消磨士子们的勇气与决心,再寻机会将他们逐一瓦解。
不过这样的法子也有弊端,那便是她未必能撑得住这段拖延的时候。宫城之外士子们对她的谩骂和抨击她可以充耳不闻,可是百官伏阙罢政,这个国家便等于是陷入了瘫痪。虽说目前怠政的还只是京官,地方上的命官还和过去一样处理政务,未曾收到来自京师的影响,可京城中那几个重要的国家枢纽停止运转,也足够让嘉禾心力憔悴。
“他们闹着辞官,朕真想一口气全答应了。”她不止一次对苏徽说出了这样的话。
忙着帮她将奏疏分门别类的苏徽无奈的笑了笑。
“目前以辞官威胁你的人有多少?”苏徽问。
“约占了京官数目的三分之一,”嘉禾靠着龙椅,疲惫的答道:“这些人正跪在午门前,吵嚷着让朕赦免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好在内阁并未卷入其中,那群活成了人精的阁老大多爱惜己身,不肯轻易置身风波之内,可是朕让内阁出面为朕弹压重臣,内阁也只会虚以委蛇。一群惯会和稀泥的老东西,想着两头讨好呢。”
苏徽皱眉,想起了明朝万历年间为了争国本而掀起的风波。那时的明神宗为了立心爱贵妃所生的皇子朱常洛为太子,不惜于群臣对立,最后……还是输了。
嘉禾这次的情况却与明神宗不同,群臣们结成一党来势汹汹,她如同行走在钢丝铁索之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嘉禾看见了他担忧的神情,于是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