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之死/浮沉【CP完结】(8)
你要活着,我才可以同你一起看长安的月亮,才可以同你敞开心扉,告诉你,我心中所有的苦闷与欢喜。
我看到裴彻肩胛猛地一颤,一瞬间仿若灵魂出窍般怔怔站在原地,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问:“我心中愤怒,并非因为你对先帝大不敬。”
我心中迷茫,不知他为何如此说,却看到他轻轻掰开的我手,低低道:“是因先帝乃,乃我心中至爱之人,我以未亡人自居,不肯他受半分轻慢。”
我心中五雷轰顶。他说的极艰涩,而眉目间温柔坚定,隐隐带着怅惘与思念:“我不知晓你是否明白,但先帝同我,先是成就彼此的君臣,再是交托百年的爱侣,他留遗诏要我葬在他身边,是为护我,亦是为成全自己。”
“我不应以自己的情感与喜恶为纲,又以大不敬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教训你,阿昱,他最不喜旁人视他为帝,若他还在,断不会因为你不敬他生气。”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影,卸去了国之柱石的威严与冷硬,仿佛只是个年岁尚轻的小少年,明朗飞扬,在亲近之人面前只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悦,我埋着头,从他胸前的护心镜中看到了自己怔忪而妒忌的眼神,心中难受不已,我知晓自己在接近一个答案,而那个答案我并不愿知晓。
“为何告诉我?”
我低声问他,心中不尽的痛悔遗憾,想着该早点打断他,至少,至少能留些余地,那余地是为何我却想不清。直到我又听到裴彻清朗的声音:“我不愿欺瞒你。”
我抬起头,望见他温和的目光,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此情此意,我藏于心中良久,连至亲之人亦未告知。如今告知,是因我不愿欺瞒你。”
心中迷雾在那一刻尽然拨开,我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也知晓的裴彻的用意。
我是爱慕裴彻的,去易州请援军,念及裴彻安危,必然拼尽全力,甚至可能影响对军情的判断。裴彻心知如此,才要断了我的念想。
他希望我行事不偏不倚,不因为私情有偏颇,我心中本有怨怼,望见他清明的目光,竟不得再说出一言半语。
这样是最好的,我苦涩地想,他已有至爱,心中不会给我留半点位置,早早明白,倒省得我徒增烦恼。
我深深吸一口气,抱拳跪于裴彻身前:“末将定不辱命。”
我听从他的军令,去搬他所率之部的救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裴彻,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到裴彻时他的样子,便是负手而立,目光中尽是信任与笃定:
“吾于此城待君。”
,
易州与云州有两天脚程,待我昼夜不休赶到易州时天正将破晓,阿崇立在军帐外,朝我行了一礼:“兄长。”
“速随我入帐。”我顾不上问他近况,只急迫地想向他告知当下战况,待我将当前形势与裴彻计划告诉他后,他神情平静,并不为之所动:“兄长是何意?要等燕州安定后即刻前往云州相救吗?”
“自是如此。”我不假思索,对弟弟的了解令我出言呵斥,“此乃军政大事,你还能有他想?”
“既是军政大事,那雍肃也提醒兄长一句京中大事。”阿崇朝我迈进一步,低声道,“皇后已经产下皇长子,陛下喜不自胜,已赐名为‘泱’。”
泱者,气宏壮伟,浩浩汤汤,四海八荒最尊贵不过等北境战事平歇,太子必立,届时揭阳侯载誉归京,号天下之兵,又有谁人敢与清河裴氏争锋?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极致的荣耀也是风口浪尖之处清河裴氏若被推上顶峰,裴彻又该如何自处?
“你要设计夺他立功的机会?有计策否?”我心中很快做出了决断,同时在心中宽慰自己,裴彻并非不知世故之人,我设计他,是为他好,他不会怪我。
然而我眼前,阿崇垂眸轻笑,他瞳仁生来便黑白不甚分明,如此一看,更加神鬼莫测,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不是夺他一个立功的机会,是直接将他折在云州。”
“啪”地一声,我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手上毫无留力,打得他连连后退几步。见他脸上血流不止,我仍余怒未消,死死盯着他,心中有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惶恐:“揭阳侯何等人物,国之柱石侯爵之尊,你想向他动手,可曾想过事败后你我如何?河西薛氏如何?”
“立了太子,清河裴氏便是封无可封,陛下再如何也明白这个道理,执意册立太子,又要揭阳侯攻下云州,打得主意便是挟裴家之势逼迫群臣低头,裴家之势,起于揭阳侯,裴家推上顶峰后,揭阳侯会面临什么局面,陛下不会不清楚。”阿崇对我这一耳光并不以为意,站直后继续向我走来,咄咄逼人道,“先帝驾崩前亲下谕旨,许揭阳侯配享太庙、同葬帝陵的恩宠,有这道谕旨,揭阳侯便一日不惧罪名加身,便是陛下对他不复信任百般猜忌,也不敢动他,要解决这棘手难题,除非他死了。”
“让揭阳侯死在云州,是我们体恻圣意,不必违逆先帝旨意,也全了他对皇后的爱重。暗合了陛下心意,陛下便不会过分深究,你有揭阳侯亲笔,在燕州安定后增援云州,此时军情复杂,何人知晓燕州何时才算安定?你是谨慎是急躁,皆可自圆其说。”
“两万兵士,再如何负隅顽抗,在五倍有余的胡军重压下也不过能坚持七八日,易州至云州,至快也要三四日光景,你等五日后再出发,揭阳侯必死无疑,又怎会露出破绽?届时哀兵必胜,收复云州、封狼居胥的不世功勋,俱归兄长,俱归河西薛氏!”
他定定看向我:“兄长为世家子,受世家荣荫,享衣食之奉,如此良机,兄长难道没有为世家锋刃之觉悟?”
,
我以副将之身被派到揭阳军中时,族内其实曾有过分歧。
我乃豫州主将,不仅不用听人掣肘,有军功也当为首份,到揭阳军中为人之下,在裴彻光彩下可能大加失色且不说,一着不慎得罪了主帅,只怕要蹉跎几年
最后去了揭阳军,是父亲拿的主意:皇后有孕,裴家之势已经无可撼动,我此去若能与裴彻结交自是最好,不能,也可当是长长见识。
彼时的我对这样的用意只有隐隐约约的认知,派遣到裴彻身边,我心中更多的情绪还是难以自抑的激动:谁没有保家卫国的心,谁没有怀着封狼居胥的梦,而那时我这样的端朝男儿,毕生的梦想便是比肩已然功成名就的揭阳侯--能为裴彻倚重,乃至被他援引为至交知己,我心中庆幸我有了这层人脉关系,却也心怀踌躇,想着裴彻如此待我,我不该辜负他的一片真心。
世家之间排除异己的手段我并非没有见过,偶然听闻些构陷刺杀的秘事心也古井无波,为了薛氏,为了世家,为其锋刃应当是我早该有的觉悟,可那是裴彻。
那是裴彻。我仰慕多年的裴彻,待我一片赤诚交托生死的裴彻,我一定要他活着的裴彻,我......我所深爱的裴彻。
早已明通的情感,在那一刻带给我的是无尽的恐惧与苦涩,我抬头看着阿崇的脸,他身后隐隐浮现出父亲老迈而精明的脸孔:我的弟弟,我的父亲,他们什么时候策划了这场欲遮天蔽日的阴谋,我全然不知。
“这是兵符,号令揭阳军的兵符。”我哑声道,从怀里掏出虎符,“他说了,无论此战之后他是生是死,揭阳军都交托在我手上。他将自己留在死地,没有想过退路。”
“那揭阳侯有没有说,如果他活着,他作何打算?”
“他是文臣出身,欲还朝为文臣。”
阿崇忽然嗤笑一声。
,
幽微烛光摇曳于军帐,我站在阿崇面前,黑暗中仿佛有另一双眼睛亦毫无感情地打量着我,我手指忍不住发抖,而阿崇口气中的讥嘲与激动已经呼之欲出:“你当真以为他是真心想交托兵权吗?”他冷笑三声,道,“揭阳军乃揭阳侯一手创立,你即便为其统帅,亦不过一傀儡,而朝廷之中,若放揭阳侯回京,裴家权势更是无可撼动!薛氏,郑氏乃至整个世家,都要在他们脚下俯首称臣,哪天他废了门荫以那什么科举制为唯一举官之道,我们岂有反抗余地?”
我脑海中轰轰作响,临别时裴彻的声音与眼前阿崇的面容交织在一起,缠得我无以呼吸,良久,我才讷讷出口:“他是世家子,纵然亲近寒族,也不会做出这等自毁根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