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召伯先生家书(40)
阿西:“我倒是从没低看桑老板。桑老板不是原先就被卖进戏班的吧?”
桑之久:“嗯,我不是童子功,肚子里的学问,也全是父亲教的……小爷,咱们算不上相熟相识,我想跟小爷说说心里话。成么?”、
阿西:“只要桑老板不要我做回馈,非要我也跟您撂底就成。”
桑之久:“您真没大爷招人喜欢,大爷这人啊,他哪怕是骗呢,也总要哄得人开开心心的。”
阿西:“我觉悟是没他高。”
小洋房外的尘灰闪着金光,玉兰因沪城返潮而被打湿的枝干像女人的腿,又圆又滑。一道阴云忽然不识趣地盖在了天幕下,将光明与暗淡整齐地一刀齐齐地切了。
桑之久就着忽明忽暗瞧着阿西,良久没瞧清眼前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桑之久:“我的父亲是个教书匠,还是镇上保长。那年我六岁吧,被回镇上的律师给欺负了。父亲替我告了上去,案子没人理,官司没人接。他们晓得怎么能叫我们的话没作用……过了三年吧,父亲给累死了,我也没法子,大褂上的铜扣都被当了个精光,最后手里就剩只命不该绝的破碗。后来投了戏班,破碗里有了吃的,唱戏也有极有力气。还成了平京的名角。我有时也不大明白,怎么我唱的假戏,他们就爱听,我与父亲的真话,他们就不爱听?他们为的什么呢?”
阿西:“听戏,不费心,听真话,要么要费心,要么要因自己的不能作为,而亏心,这没人愿意。法务与警务熟练掌握法律,而对‘人’本身不敬畏,就是桑老板与桑老板父亲的结局。”
桑之久:“我忘了大爷说过,小爷原本是要进东联大的。”
阿西:“桑老板不是追忆人,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桑之久:“小爷不仅是不招人喜欢,还是不愿招人喜欢,这也是真好。我要说的呢,是大爷,费大爷,就是平京的前总统费幼臣,您晓得的。我是经费幼卿的引荐见着了费大爷。费大爷晓得我不唱戏时不爱抬头,他劝我要抬头,他说错的不是我,错的是欺辱我的人。后来也是他替我讨的公道。费大爷是个拿心拿肺爱护我的怪人儿,他杀老子、杀儿子,却肯为我挡费幼卿的刀子。我逃来沪城,也是大爷,费大爷为我铺的路。”
哪家夫人新裁出的旗袍是关了灯,自己躲在被窝看的?哪个女人不愿将自己的“被爱“拿出来晒太阳呢。可桑之久并没从阿西脸上瞧出理解或倾羡,这叫她怪扫兴的。
阿西:“我大哥,我们方大爷对桑老板不好?”
桑之久:“好,也不好吧。在费大爷那块,可不兴把我送人的。费大爷对我是真心好的。”
阿西:“可他已叫单志宁勒死了。费大爷这么好,桑老板还肯吃单志宁偷送来的青豆黄?”
桑之久:“小爷小时候一定没吃过苦,我是饿过的,如今是怎么也不肯浪费粮食。青豆黄是好东西,单志宁么……小爷今个来找我,为的也是他吧?设若小爷是我,要怎么来?”
阿西:“我会杀了他啊!害了我的,我或因觉着扯皮麻烦就揭过去了。可要是害了我的身边人,我会毁了他、杀了他!”
桑之久:“小爷还真是大爷说的样。”
小洋楼顶上的阴云,已飘去旁处欺男霸女。至阿西同桑之久告辞,他也没同桑之久打听,方达曦在她跟前说自己是个什么样。
设若不是阿西命星儿好、八字争气、阴阳合历也怪有起色,遇着了方达曦,哪个晓得他现在是个什么样。
人之命运走向,无论本性、年纪、才情、能力与其他种种,都赶不上命中见贵人。
吴青峦办再婚礼的日子,天上各座云头都怪配合地和气、晴明着。水鸟天上十来米飞,还能瞧见水底的小黄鱼甩的是哪侧的鳍。
赶着赴宴的方达曦穿了一件拼色领新西装。吴嫂瞧着自家孩子这么标致还顶自豪,恨不能还像从前那样牵着板凳高的大爷,到处犄角旮旯地招摇,“瞧!我们少爷俊吧?眼睛灵的吧?皮白哦!我还给扎过小辫!”
也不晓得怎么了,吴嫂想着想着又陡然不大高兴起来。
吴嫂:“人家洞房,大爷穿这么鲜亮做什么?”
方达曦:“我怕穿得不鲜亮,他们找不准我。”
吴嫂:“人家结婚,人家找准您做什么?您怀里的红包顶大个么?我想啊,大爷自己也该叫自己再做回新郎官!干嘛总把钱往外边送呢?咱们也往回捞点成不成?”
方达曦:“您要我再做回新郎官?这事您还没死心呢?您的老新郎官转了三四十年的磨,现在给他个去大街上,快快活活地跑上一会儿的自由,他都不晓得要了,他那都是享不了清福的命。我才不呢!”
吴嫂的鼻子皱成了川:“啧!又气我!哎,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右眼皮今个总跳。”
方达曦:“左眼跳财,右眼跳……右眼也跳财!执月?你要去哪儿?”
阿西:“新联书店,找几本书。”
方达曦:“噢。哎,你瞧我穿这身怎么样?”
方达曦的这句问,阿西假借赶着出门而没去回答。
“我瞧你穿这身,该和我入洞房。”
阿西边往外走,边在自己心里头给了他答复。
老一辈都在骂呢,骂吴青峦脸皮有城墙厚,不在晚上办婚宴,青天白日就敢出来。
老一辈这么骂呢,理直的是吴青峦二婚,气壮的是吴家已失了势与财。这叫你真不晓得,人到底是会越活越精明,还是会越活越糊涂。
方达曦瞧着满堂喜,也用耳朵刮到了,这场婚宴大略是吴青峦倒贴出来的成果。这叫谁听了都要替吴青峦摇摇头。
都到了这田地了,过生活过婚姻,一定要跟经济扯上关联,哪能什么事都套个“爱”的蜜饯壳儿呢!
宋戈:“大爷,瞧过了,司仪是生人,房顶上有人,草坪外头的记者也是假的,相机包里的不是相机,是□□跟枪。”
方达曦:“那咱们就坐定吧,我也想瞧瞧,单志宁到底动不动得了我。”
可都等吴青峦准夫妇都交换戒指成真夫妇了,也没人来动方达曦。
瞧着吴青峦脸上的笑,是真的笑。方达曦都要疑心她同单志宁并未交涉,她也不是请君入瓮要杀自己,而是真就只想幸福地再结个婚呢!
方达曦:“小宋,你说,吴青峦没安好心,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单志宁那怂,也该能猜出来,我上不了他们的当吧?”
宋戈:“大爷,打新娘出来,单志宁的人就一个个都撤了,咱们像白来了。”
方达曦的牙陡然又疼了,往桌上夯碎了手里的香槟杯,冲上台便就将吴青峦从台上扯了下来,哪管台下宾客的惊呼呢!
吴青峦:“方市长要打女人?”
方达曦:“我不打女人。我杀女人。”
吴青峦:“从前我为方市长母亲的尸首盖过衣裳,方市长才不会杀我。况且跟方市长有过节的是家父,不是我,要不然吴家落魄以后,方市长也不会隔三差五地接济我。”
方达曦:“接济陈太太跟杀不杀陈太太,没联系!况且,陈太太给我们方家的恩,可没那么厚。叫陈太太好过,还是不好过,全瞧我心情!说起来,我接济了陈太太又有什么用呢?当初我跟陈太太父亲有过节,虽然没来得及使唤明刀明枪,可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陈太太成了关平,我成了孙权,陈太太一见我就忘了二婚之喜,满脑子的为父报仇。陈太太心狠又孝顺!陈太太啊,您跟单志宁是怎么打真算的?”
方达曦手里的碎杯碴子顶在吴青峦的眼球上,一口一个的“陈太太”也果然点醒了吴青峦的心眼。
才嫁了新丈夫,好日子没边没头呢,就别叫过去断送往后了吧!
吴青峦:“我打算冤有头债有主,单志宁打算想法子攘方市长的心肺窝子。”
方达曦:“小宋!快去找执月!”
新联书店的收银是店长的家里人。做买卖的,哪个不晓得金钱哪儿能给没血脉关联的人过手呢,即便他家经营的是桩书香买卖。
前些天刮风又下雨,原先的收银受了凉,今个是个中学生站的钱柜。
新收银:“方先生,今个的书做优惠,多买啊。”
阿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