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46)
“可是我女儿刚上中学。”程姜说。医生耸了耸肩。在冷湾没有强迫: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下一位!
消毒水的气味,福尔马林的气味。福尔马林是个有趣的名字,蜜蜂一样蜇人的气味。猫老头的手指僵直地抓握床单。
程姜定了定神,把电话摆正。背景音里响起开门声和下楼梯的脚步声。
“台子上有一盘豆腐,我已经洗干净切好了。你看见了吗?”他觉得自己在救护车里公然打电话有蔑视生命的嫌疑,因此声音放得很低。
“看见了。直接放在锅里?”
“先放油。别倒太多,就是……先倒出一个煎鸡蛋大小的范围,然后等它晕开就行了。先等它加热,冒泡泡的时候再关成小火。关小火的时候把那个按钮拧半圈。不明白的待会儿再和我确认一下。”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火焰跳动的噼啪声。“好了。”
“现在放豆腐,动作小一点,别烫到。放完后调成中火,等下面变颜色的时候翻面。你知道怎么翻面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救护车也正好停下了。他坠在队尾一直跟到六楼的一道走廊上,在刚刚打电话的那个护士的指示下坐在靠墙的公共椅子上等待。他之前告诉沈霁青一翻完面就给他打回来,于是他一落座,手机就又响了。
“现在可以准备放酱料了,放半勺白砂糖,三勺酱油,一盖水。”
沈霁青翻找了一会儿,说:
“真不巧,家里没酱油了。”
程姜低下头,和放在膝盖上的酱油瓶子面面相觑。他深吸一口气,苦恼地说:
“在我这里。”
“什么?”
“我是说,我就是出来买酱油的,所以新的酱油在我这里。”
他们隔着一条电话线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沈霁青先开口:
“所以你现在和一瓶酱油一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描述得还挺有画面感。
“是的,”程姜回答,“它还不肯好好坐着,我觉得我这样好奇怪。”
福尔马林,消毒水。哪种气味才是正确的?他感到椅子在动,不是摇晃的那种动,而是很钝的,轻缓的,好像在液体里漂浮。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水,地面上没有水了。
他的肠子在收缩,似乎在惩罚他的医院里故作轻松开出的玩笑。
对面沈霁青又神经兮兮地笑起来,和程姜所在在走廊吵吵嚷嚷的背景音混合在一起,听不分明。沈霁青又说了句什么,但他根本听不清楚,自己说话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中。程姜本来就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太大声地说话,只好草草和沈霁青告别,先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收好,盯着前面的坑坑洼洼的白色墙壁呆坐着,等猫老头的家里人赶来。
*
猫老头的女婿叫段哲,三十几岁的年纪,小个子,面容严肃,戴一副圆圆的眼镜,所以乍看又有点喜剧效果。他和程姜先简单互相介绍了一下,就开始询问猫老头发病前后的具体情况。同样的经过程姜之前已经在救护车上讲过一遍,于是这一次就大致省去了组织语言的需要。
“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去小区门口的商店买调料,正好看见毛先生买鱼回来。我以前很少见他出门,于是特意等了一会儿,和他说了几句话。毛先生说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所以女儿一定会回来陪他,这好像是他们家的惯例。”
“他还说了什么?能讲讲细节吗?”段哲说,圆圆的脸上带了一点恳求之色。
“他还说如果他女儿今天来了,那就说明她病好了。他当时挺高兴的,然后正好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先生?”
程姜眼见着小段的脸色不明显地沉了下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在圆圆的镜框里,显得既可笑又忧心忡忡。他深吸了几口气,忽然伸出双手抱住头,用力拍打了几下,整个身子往前倾了下去。程姜吓了一跳,以为这位也有什么心脏疾病,险些站起来去叫护士。但小段很快恢复了正常,疲惫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所以,是接完电话后当场发作的吗?”他追问。
“是的。”
“他接电话后还说了什么话吗?”
“他说他女儿不来了。她病得很重吗?”
段哲那张喜剧的小圆脸蛋平平的,缓缓摇了几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又无言地坐了半晌,小段忽然开口道:
“实话告诉你,我老婆前年年底其实已经没了。在产房里出了问题,没抢救回来。老先生还不知道。”
不知道?
程姜不敢看小段的圆盘脸,只敢往下看他上衣的兜。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是一副死人的眼睛。小段还在说: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别告诉爸’。老头这几年本来心脏就不太好,当时毛菁准备要孩子的时候就跟他吵得厉害,让他发作过一次,所以她一出事我们也不敢告诉他,想着先瞒着。有时候让我妹妹假装成她的声音给他打电话,但我妹妹现在出差了。”
小段就说了这么多。他们又枯坐了一会儿,程姜才回过神,两人握了握手,他就可以直接回去了。手还未放开,圆盘脸的男人突然对着他一鞠躬:
“谢谢你关照我爸。”
*
程姜走出医院的大门,感到热辣辣的阳光扑洒在自己脸上。医院这一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回家。以前从来没来过医院,他只能先站在医院门口现去研究手机上的电子地图,结果上错了车又折回来,一直在路上折腾到下午三点才终于回去。
新买的酱油和盐很快各归各位,他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厉害,好像能吃下一头牛。好在沈霁青给他留了一碗饭,用盘子扣好了。他揭开一看,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鸡蛋炒米饭。
“那个,没想到豆腐这么不禁夹。”沈霁青难得地不好意思,“翻面的时候有点着急,结果碰一个碎一个,正好全拿来拌饭。”
虽然豆腐全碎成了渣,但好在没有糊,勉强都能下口。程姜一边扒拉饭一边往四周看了看,“她在睡午觉吗?都这个点了,也该醒了。”
“我替你上楼看一看。”
不一会楼上就开始吵吵闹闹起来,接着就是沈霁青有些头疼的声音:
“慢点,我的姑娘,可别滑倒了。行行,让你自己走,你爸就在楼下吃着饭,跑不了的。你慢点……程玥!”
程姜匆忙间搁在桌子上的筷子掉了一只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楼梯间内飞起一块黑影子俯冲地面,好像一只巨大的灰鸟。
☆、chapter 40
“我是不是要死了?” 被程姜抱上车的时候,莘西娅抽抽噎噎地问。
“嘘,别瞎想。”程姜温声说,“到了医院就好了。”
莘西娅抱着沈霁青为了安抚她特地给她拿下来的玩具熊,继续抽抽搭搭地把头转了回去。熊的一半头上溅满了血,无神的玻璃珠眼睛惊慌地睁着,身上短短的绒毛黏在一起,已经干成了褐色的硬块。
程姜边哄着女孩边侧过头看了一眼,沈霁青正全神贯注地把车开出小区,只有嘴角有点向下坠着。
“霁青?”
“啊?”
程姜想说,你别太自责了。但这话已经在家里说过好几遍,不管用。再想说,说了几句,忽然发现并没有声音出来。包好的伤口又开始冒血了,缓缓淌落下来,但用棉花一碰,又什么都没有。他不敢去看玻璃,因为那里有模糊的人影反射,他怕那里的莘西娅空有眼眶,没有眼睛。
他干脆闭上眼。
莘西娅当时跑得太快,在离地面三四级的时候被自己绊住了,但是这回下面没人接着她。沈霁青跟在后面,只来得及拉了她一下,没拉住,只是减缓了一点冲击力。女孩向下扑倒,等程姜推开盘子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已经脸朝下摔在地上,一时连哭都没哭出来。
她额角正好磕在台阶上,等程姜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要哭。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程姜下意识地去捂,结果伸出手后又不敢触碰到伤口,慌乱中被沾了一手血,像是凶杀现场。
沈霁青已经跑下来了,见此情景一声不响地又跑回楼上去拿医药箱,经过她房间的时候顺便跑进去,随便从她床里抓出来一个玩偶,塞在她手里。他们两个人蹲在楼梯上,就着从客厅漏进来的阳光给她的伤口用双氧水紧急消毒,半天才止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