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两份蜂蜜……蜂蜜……”
“蜂蜜芥末酱。”我上前一步接话道,一猜这老头不戴眼镜就看不清,“请给我们来两份蜂蜜芥末酱,再加一份辣酱的,谢谢叔。”
那老板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瞅了瞅遥叔和我爸,才应了下来。
他头顶的小电扇慢悠悠地转,面团在他褶皱的双手里被挤压出一个小-洞,随即被填进了一块梅干菜馅球,他娴熟将面团糅合,按扁,最后用细细的擀面杖擀平。
“你儿子?”
他声音不大,可骤然出现在安静的环境里还是有一点突兀,他掀开眼皮看了看我,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我爸的脸上。
我爸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慢了半拍地点了点头。
那老板又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我猜他大概想问我是不是代孕来的,但是碍于我在这儿又不好直接问出来,所以最后才化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和嘉遥什么时候和好的?
遥叔没什么表情,仿佛不认识他那个人一般,我爸只是尴尬又带着几分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冷冰冰地说:“说来话长。”
那老板也识趣地闭嘴了,带上糊了层白面的手套,把擀薄后的饼放到炉子里。
梅干菜的香味渐渐溢了出来,白汽虚浮在窗子前,模糊了每个人的眼,那老板也不急着做下一个,手指敲打着桌沿,半晌冒出来一句话,“嘉遥,当年的事我们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要不是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都要怀疑他到底认不认识遥叔。
遥叔过了好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啥事?老了,记性不好,但这饼应该是快糊了。”
“啊?啊!”那老板一拍脑门,连忙用铁夹把饼从锅里夹出来,中间一块已经焦糊除了一个洞。
“我再重新做一个。”老板忙说。
遥叔又摆摆手,“不必了,浪费,把中间那块切了,边上还能吃。”
等到他俩的份儿烤好了,这俩老头嘱咐了我一句付钱,就肩并肩地走开了,我一个人站在窗口等我的那份。
老板对我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但是我就比较好信儿了,凑上去压低嗓音说话,左右那两个老头耳背,离那么远肯定听不清。
“叔,你和我爸是高中同学吧?”
老板抬头瞅了我一眼,笑呵呵地解释道:“这镇子上就一个高中,高中就一个班,岁数差不多的,都是同学。”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要不要再问一点什么,结果这老板却是先开口问了我。
“小伙子多大了?念大学没有?”
“今年二十八,刚毕业。”
“二十八刚毕业?读博士了?”
我又是一阵笑着点头。
“了不得啊,做学问的!”那老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大叫着,“你和大川一样,都是搞那什么,生物的吗?”
“不,不是,我是学医的。”我解释道。
可能是因为医学专业的原因,我身边同学大多数都会选择读到博士,科室里也几乎都是博士生毕业,有些家里经济条件不错的,会选择再继续往上深造。
“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悠悠地叹了口气,拿起厚重的手套戴上:“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见识的,也难怪,以前班长就是我见过的学历最高的,我们这一届就十几个考上大学的,其他人基本就留在这里混吃等死了。”
“这小镇子没什么年轻人,剩下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那些出去闯荡的小年轻留下来的小孩子,不过等他们闯出名堂了,应该就会把小孩儿都接过去了。”
他说完又是一阵接一阵地叹气。
“其实当年要是没出那档子事的话,嘉遥一准儿也能念个大学。”
“什么事呀?”
我从没想过我一个大男人也能这么八卦,我爸虽然常给我讲他和遥叔的故事,不过主要目的还是在我这个母胎单身仔显摆,至于他们从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了解。
但是随着我长大,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
我爸对遥叔有一种极端强烈的掌控欲,而他本身并非一个喜欢掌控的人,不过遥叔在那方面又相当地惯着他,极尽本能地在给他安全感,结果久而久之,这老头的症状非但没见好,反而愈演愈烈。
想起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同性相爱这件事并没有现在这么包容,但他们具体惊了过什么我也猜不出来,唯一能清楚地知道的是,我爸很怕很怕失去遥叔。
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俩高中那时候就好上了,结果被我们发现了,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太能接受,就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当时大川他爸是镇子上管事儿的,怕影响大川名声就自作主张把嘉遥从这儿赶走了。”
“什么?”
我登时就愣住了,遥叔怎么看也不想好欺负的人,怎么可能说赶走就赶走?而且他父母难道没有作为吗?我爸呢?
“怎可能随随便便把人赶走呢?他父母同意吗?”
“哎,”老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饼也顾不上放到锅里,褶皱的眉眼拧在一起,像一团揉碎的纸。
“他念初中的时候爸妈就死了,在海上运货,船被浪给打翻了,之后他一直靠救济金生活,他的救济金在大川爸那里,不给他,他也没法活,他那个人一没沟通能力,二没什么力气,就一张脸长得好,不过男人脸好又换不成钱。”
我越听越难受,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板,“那这也太过分了,救济金不是政府发下来的,他凭什么说扣就扣啊?”
“这是小镇子,没你们大城市那么规矩,而且还是我们那个年代,不过说实话大川爸心肠不坏,每个月给他的救济金还会自掏腰包添一点,但出事之后只觉得丢脸,大川都差点让他爸给打没半条命。”
老板大概是说到了兴头上,也顾不得我的梅菜扣肉饼,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从上面的木板上撕下来一小块旧报纸,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盒,里面装了只有一个底的灰黄色烟草,他往报纸碎片上到了一些上去,卷一卷,用打火器点上。
“我们当时都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言语有多么伤人。”
第3章
等我拿着冷掉的梅菜扣肉饼找到我爸的时候,他正坐在沙滩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我问他遥叔上哪去了,他抬起下巴朝着海里扬了扬。
“八卦爽了?”他忽然问我。
我后背忍不住一僵,随即想起来自己至少在那摊子前面待了半个钟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我在干嘛。
“嗯。”我心虚地点了点头,挪蹭到我爸旁边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黯淡了的原因,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爸老了很多。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同,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受到过歧视,或者什么异样的眼神。
我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时代里,有幸得到凭借感觉去选择和我共度一生的人的资格,但是他们是不幸运的。
故事的最后,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被拉扯着,从最后一排托到门口,他拽着门把手不松开,目光始终执拗地落在第一排黑板正对面的位置。
他说,左柏川我走了。
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左柏川,我走了。
那个人却只是低着头写字。
当老板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心里还忍不住对我爸当时的无作为感到恼火,喜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让遥叔一个人顶了所有?
“爸,我知道你肯定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愤愤不平地开了口,“你当年那么对遥叔真的有点过分。”
我真的很难想象,老板描述中的那个倔强地一遍一遍喊着左柏川的少年,和我认识这么多年的遥叔会是一个人。
似乎是惊讶于我的直白,我爸突然偏过头瞧了我一眼,干红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直到下唇被抿得泛了白,才极缓极缓地松开。
“我十六岁那年爱上的宋嘉遥。”他说。
游离在脚边的海水兀自褪了去,往着离我们很远的岸线褪去。
“可直到二十六岁,我才意识到。”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能被迭起的浪涛声盖掉,而那持续后退的潮水终于积聚在一起,又于那处激昂着奋起,喧嚣着铺盖过来,最终落在了我们两个抱着膝盖讲话,全然没意识到的傻子身上,一瞬间湿了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