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画家(12)
杜夏给他本画册,让他翻翻,喜欢里面哪一幅,他们就先学哪一幅。何筝接过,那本书图文结合,本质是梵高的传记,画的显色度比不上专业书籍,至少不会太失真。
何筝没什么目的地翻开,那本书在他之前应该被翻阅过无数遍,硬质的书封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最前面的书页边上打折打卷,沾了颜色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
何筝忍住没问,他还以为在这里当学徒,也需要从素描基本功学起。
何筝翻到印有《杏花》的那一页,把书还给杜夏。杜夏笑,说何筝有眼光,杏花和向日葵一样,都是畅销货,国外的纪念品店喜欢订,国内搞酒店装修的也点名要这种温柔好看的风景画。
杜夏不太擅长口头上的表述,就让何筝在自己工位边挂了块画布板,看自己怎么调颜料、勾线,上色,何筝再有样学样。杜夏临摹书里的照片,何筝临摹杜夏的,两人笔下的画几乎一模一样,宝石蓝的底色上,杏树枝头绽满花蕾,整体气质宁静,不像梵高其他作品那么鲜艳热烈,也没有强烈到溢出画布的磅礴情感,而是更像中国古代宫廷书院的屏风,讲究意境和端庄。
杜夏画过的《杏花》没有一千张也有八百张,一个人赶工的时候一天能出三张。何筝却是第一次尝试,尽管前后花了三天时间,但成品已经是能挂楼下出售的程度。
杜夏夸何筝有天赋,一点就通,不是很高明地拐弯抹角,想劝何筝回老家继续念书。何筝装没听出杜夏的潜台词,问,“然后呢?”
杜夏讪讪,换了块画布,帮何筝打好底,让他继续画《杏花》。
何筝没动笔,静静地看着他。看得杜夏又不好意思和他直视。
“我没刁难你……”杜夏想了想,解释道,“我之前就说过,干这行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们就是仿制民工,市场上哪个死了的画家作品卖得好,画商就来我们这里订什么,我们也就画什么。”
说白了,自诩“油画第一村”的大卫村和艺术并不搭边,合作的也不是什么高端画廊。《杏花》这幅画热门,画工就临摹《杏花》,一张又一张一模一样,提升的是生产速度而不是个人审美。
何筝并没有表露出失落,乖乖地拿起一把大刷子在画布上铺蓝色。画了几笔后问:“以后要是忙起来了,我们会流水线做工吗?”
杜夏愣了一下,像是很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然后恍然道:“你说的是……嗯,我只画云,你只画河,庄毅画房子其他人再画树林那种分工模式吧。”他笑了一下,摇头道,“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买家也越来越挑剔,价格还是那个价,却要更好的画,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画太粗糙,我们就又回归了一幅画由一个人完成的模式……”
杜夏也说不出这种回归到底有什么好处,或许,绘画工艺品和加工厂里冷冰冰的流水线,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
何筝继续练习,杜夏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庄毅猜得没错,老四和杨春博也都回来了,摸鱼的时候他们会找何筝聊天,怀念以前忙的时候,忙到饭都没功夫吃,总有人没画完要求等等,叫来的外卖都凉透了才围着一张桌子吧啦两口饭,哪像现在,杜夏甚至有时间给大伙做饭。
何筝一般不加入他们的闲聊,偶尔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休息一阵子,不是春节放假的那种短假,长一点,好好放松几个月,说不定就思考出了新出路。”
“那这段时间你给我钱?我上有老下有小,老人要治病,小孩要读书,我老婆做保洁只有死工资,工作时间长挣得还比我少,我思考人生去了,我后面一大家子人难道都喝西北风?”
杨春博有点把生活不如意的憋屈气撒何筝身上了,觉得何筝年纪太小,才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家里还有三个姐姐的老四倒是笑嘻嘻的,说没办法啊,他每年回老家都有不再回蓉城的打算,在镇上做点小生意也是好的,但他为了让街坊邻居相信自己在外过得好挣得多,总能在短短一个月里把挣了一年的钱都花光,正月过完后穷得叮当响,只剩回蓉城的火车票钱。
不过,也不是所有画工都像他俩这么抱怨。另外两个就很脚踏实地,其中一个去年还买了新车开回老家去,杜夏不在的时候,他们也很乐意给何筝做些指点,把那些朴素的经验传授,比如用剪子修掉宽笔上的几撮毛,占了颜料后点上去就直接成了花瓣,比用细笔效率更高。
何筝觉得在这里学画,更像是套公式,没什么创造性。但他不觉得枯燥无聊,白天和杜夏一起出门,晚上和杜夏一起回家。一个月后他能不看照片只靠记忆临摹出梵高大部分畅销画,别的画工都夸他,说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只有庄毅鸡蛋里挑骨头,嫌他出画的速度还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