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周瞭在街上没看到眼熟的人,却在生前在这里少亲寡友的莫婵墓前看到一束孤零零的白菊,花瓣坠着半透明的雨滴,积雨从新鲜花茎滴答。
目光顿顿,周瞭抬起伞四处张望,然后大步跨下台阶,在一排一排的黑色墓碑,还有静穆的行人中最终一无所获。
又是这样,莫若拙好像来过,但那个悄悄回来的那个人又好像不是他。
周瞭站在雨中骂了自己一句,走回去找扔在雨中的周屿。
周屿也够酷的,就不怕雨淋,不来找他,就在雨中半蹲,把怀里的花放下,嘴唇轻抿着。
等周瞭回来,他撩起沾雨的眼皮看看冒冒失失的人,让他过去给莫婵磕磕头。
在周瞭跪人的时候,周屿撑着伞,看着老太太的墓。
在多年以前,周瞭还小,周屿还是个警校学生,忙得顾不上自己,周瞭都是去楼下蹭饭、蹭床,玩太累直接睡着,小脏脸都是莫婵用手帕擦干净的。多亏有莫婵,不然周屿自己忙得三天两头找不到人,家里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被他养死了也不一定。
后来在周屿成为一名光荣的、全身心为社会奉献的人民警察,周瞭也有莫婵带、教,完全看不出来这么心灵手巧,能做家务,能做饭。他们两个大男人才没有过得那么颠三倒四,家像个家。
只是后来照顾他们的老奶奶走了、贴心的小弟出国了,周瞭这个臭小子也上大学了,离散后的相聚好像只有这种特殊的日子。而他们最想见到的人从没有回来过。
从墓园出来,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到家,回家的窄小楼梯仅够两人前后走,低矮的楼梯板随时能碰到两人将近一米九水平线上的脑袋。
这种在市区的老房子,周屿要是把这个房子卖了,也能小富一笔,但周瞭不想,周屿也没动过这个心思。
路过二楼,他们都不露声色地看了看那扇很久没打开的门。
周瞭回家也不打扫卫生,在床上躺着不动弹,在小憩中做了一个短暂的梦里,梦到了小时候。
窗格子窄窄的老房子里,莫婵他哥哥平时工作很辛苦,又不会照顾自己,就要能干的周瞭委屈一下。并教他优秀的男生也要会打扫会整理,能出门赚钱也能回家下厨。
周瞭有点想这个年迈善良的奶奶,鼻子发酸,还有些愧疚。什么都跟着学,余光里看到了什么都不用做的莫若拙。
小矮子坐在凳子上,喜欢把穿着拖鞋脚尖垫在地上,细细的手指垫着下巴,像巨峰葡萄的眼睛笑眯眯的。
一愣,“你!”
还没说上话,他就被人从陈旧而模糊的梦里叫醒。
周屿催着他去喝驱寒的姜汤和晚饭。
周瞭会做饭,就吃不下周屿做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倒是有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吃下周屿乱七八糟厨艺做出来的东西。
周瞭戳着稀烂的面条,心想,怎么什么都能想到他?
可能是真的想他了。可是他呢?
想到渺无音信的某人,周瞭心情更郁闷了,剑眉紧皱,分不清楚自己只是单单对莫若拙不满,还是更多的放心不下。
在周瞭记忆里干什么都好和和气气、温顺听话的莫若拙,其实不是那么能吃苦的人,或者说是从小吃苦长大的人。
莫婵那么疼他,舍不得他做什么,也什么都不让他做,于是很早在周瞭的心里就知道,莫若拙是不用做哪些的,也是不能吃苦的。
每次莫婵用以后要疼老婆这样的话教周瞭时,莫若拙只乖乖在旁边看就好了。可惜人逃不过生老病死,莫婵舍不得莫若拙做这做那,疼他时间又太短太短。
现在出走留学的莫若拙不用到处打工,也不用因为一顿早餐、晚餐拮据,还假装自己绰绰有余。
他跟着新朋友,有了新的机遇,吃香的喝辣的。这样也很好。
而且周瞭自嘲地暗想,年少时走到一起的同伴,能保证在长大以后不管人生际遇如何,也会是朋友吗?
“那祝你猪生坦荡。”
假期结束那天,周瞭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与莫若拙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在回学校的飞机上,周瞭点进那个从未有过回话的对话框,告诉他:“小莫,我去看了奶奶,还有人记得她,差点以为是你回来了,希望你在那边也顺遂。”
飞机滑过阴云潮湿的天空,周屿在停车场也准备走。
知道周瞭走的时候心里带着气,便在微信上报销了他来回的车费,顺便增加了一笔恋爱基金。
其实自从高中早恋被周屿扼杀了,凭借周屿做警察的直觉,周瞭就没有那个心思了。
周屿琢磨过,这小子这一年半载地低沉,可能是被一去不回的莫若拙伤透了心。
也是,好好一只小猪仔,回来就被人牵走了,周瞭当场就和他急了。
“你送他去机场的?”
“你看到谁他一起的吗?是不是那个罗晹?”
“你什么都没看到!周屿!莫若拙要是丢了我他妈跟你没完!”
虽然周屿当场教育了一下这个大题小做、没大没小的弟弟,但心底也被问得有些没底。
尽管他在莫若拙不辞而别去国外上学后,就去找了律师和老师,后来还多次去问过方程修,这个莫若拙的亲生父亲很多次。
方程修说莫若拙已经平安抵达,在那边学业也顺利,有了新的联系方式,新的朋友圈,学业忙碌,还有时差,没有联系他们可能是不方便。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屿没有什么办法,也没有立场频繁打扰方家,周瞭也在骂骂咧咧中说过几次再也不要提莫若拙这个没良心的。
但周瞭还是贱不嗖嗖的给人家发消息,周屿也打算在清明结束前再去方家拜访。
——墓前的那束白菊。周屿想,或许莫若拙这个月回来了,是就住在方家。
担心周瞭失望,这事他没和谁提过。
去方家的路上,周屿抽空看了看工作小组里的消息,在乱七八糟的公众号推送中,被一个小红点夺去了视线,眼瞳微微睁大。
——上次停留在新年贺信的对话框,时隔两个月,在几分钟前有了新的消息。
没细看内容,周屿就刷刷几条语音。
莫若拙没回答,周屿在路边停好车,送出的通话请求,倒是很快接起来了。
“小莫怎么一直没有回消息?”
“在那边还顺利吗?”
“你是不是回来了?”
莫若拙在那边答非所问,闷闷说:“手机坏了,我修了好久。马上就没电了。”
当这个是生疏客套的说辞,周屿一愣,搓着手心找措辞,咳,周瞭可想你了,你不是真的忘了我们这俩个……
“你们怎么没找我呀?”
莫若拙问得很轻,好像还带着怕被拒绝的小心。
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太久没见,周屿从胸口的位置好像被一根冰冷丝线轻轻拉扯过。
一切都笼在静悄悄的细雨中,玻璃窗上的雨珠变大变沉,轻风一出就蜿蜒成一条流下,在无风无雨的窗内,屏住呼吸莫若拙背靠着桌子,捂着手机,声音放得很轻,思绪在飘忽,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没听见周屿在说什么。
在折磨和时间走到尽头,莫若拙只听到周屿说: “小莫你还记得周瞭小时候说的吗,谁欺负你,周瞭要是打不过的,也不怕,他就找他哥枪毙他。有哥在,你们谁都不会被欺负。”
屏幕熄灭,莫若拙浑身跟着一颤,鼻酸眼眶发热,浑身上下是如此的难受。
好像在电话打进来的瞬间,他被割裂的人生重新灌满了痛苦,他鲁莽去改变的悲剧也充满了不幸的征兆,这让莫若拙已经后悔地想要去补救,而正常的人性和另一个伤痕累累、哭泣、流泪的胆小鬼在拉锯,让他就在这样平静又无害的环境中手足无措。
他要快点装作无事发,要快点隐藏。
快点、快点、快点……
把手机在衣摆反复擦干净留下的指纹和汗渍,就要放回原位,莫若拙的手指有徒然握紧,那双乌黑含水的眼睛也跟着神经质的一动。
然后莫若拙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拿着手机带出了书房。像那个中世纪冲向风车、哭丧脸的骑士,站在上上下下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的房子里,没有巨人等着他的去挑战,清明三天假期,这里都没有工人来打扫,唯一的主人需要回去祭祖,已经离开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