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33)
得有二十多年了。
我盯着电视屏幕看,同时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
这个地方我理应无比熟悉,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从我降生那天起,这地板下长出来的黑色藤蔓就已经束缚住了我的脚,多年来,它顺着我的脚踝已经爬满了我的全身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生也是它,死也是它。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又觉得陌生,因为它从来没有如此干净过,干净得像是那些地底下长出来的藤蔓都被人连根拔起了。
我起身,走出卧室,轻手轻脚地朝着厨房走去。
这地方的厨房从前布满了灰尘,没人做饭,橱柜里全是垃圾。
那一直是我最不愿意推门进去的地方,因为别人说厨房是集满人间烟火的地方,一个家过得有没有烟火味儿看厨房就能一目了然。
如果这么说,那当年我家已经不仅仅是没有人间烟火的问题了,这地方根本就是我灵魂的火葬场。
可是这个除夕,晏阳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手臂,他叼着烟,站在灶台边在煮水饺。
他没有看我,眼睛一直望着锅里的饺子。
旁边的台子上还放着一块发酵好的面团。
一开始我说不出话,张大了嘴巴也发不出声音,后来当他关了火,端着饺子从厨房往外走站到了我面前时,我终于可以发声了。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晏阳单手端着一盘饺子,另一只手夹着烟。
他抽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同时散出来。
他闭眼睛,像是在享受烟草过肺的感觉。
“什么怎么回事?”他睁开眼转过来看我,“让一下。”
我侧过身让他过去,当他路过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手臂上有很多深深浅浅的疤痕。
晏阳很白,小时候就白,但那个时候的他像是剥了皮之后的桃子,粉白色,一碰会出汁水一样,如今不同了,他是那种病态的白,比我还像个死人。
这地方没有餐桌,他端着饺子进了卧室。
我跟过去的时候饺子被放在地上,他坐在一边。
“过来吃饺子。”他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直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而已,我被搞怕了,看起来精神病院真的不适合长期居住。
我走过去,没有坐下,反倒是突然把他压倒在地上。
地板冰凉,我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拄着地面。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做爱,那次我差点掐死他。
晏阳手里的烟头抵在了旁边的柜子上,柜子留下了黑色的痕迹,烟头也被按灭了。
我骑坐在他身上,手上的力道愈发大了起来,我问他:“你是幻觉吗?”
他不反抗,脸色逐渐涨红,那双眼睛始终盯着我,顶得我毛骨悚然。
身后的电视机里传来歌舞的声音,是真的吵闹。
在我仍旧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从幻象中走出来时,晏阳突然抬手也掐住了我的脖子。
出其不意的动作让我一愣,随即被他占了上风,这一次他骑坐在我身上,死死地掐着我。
窒息的感觉很快来袭,他俯身,嘴唇几乎贴在我的嘴唇上。
他说:“你觉得我是幻觉吗?幻觉可以杀人吗?”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晏阳放开了手,我瘫在地上疯狂地咳嗽,这感觉也过分熟悉,我曾经有过濒死的体验。
他从我身上下来,坐到一边,拿起筷子塞到我手里。
“新年快乐,”他说,“吃饺子。”
我半天才缓过来,拿着筷子坐好,突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晏阳为什么会突然接我出院?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所有的举动都比我一个精神病人还要诡异,他再也不是当初缠着我抱着我爱着我的那个没有忧虑的小男孩了。
我已经杀死了晏阳。
他坐在我旁边,“专注”地看着春晚,偶尔夹个饺子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我坐好,看着那盘饺子,从前什么都不会做的晏阳如今竟然会亲手包水饺。
他的手不是用来弹琴的吗?
我夹了一只饺子,一口咬下去,味道怪异。
但我知道它为什么奇怪,因为这饺子里面有融化了的糖。
在波士顿的时候我们一起过春节,那时候我们俩都不会包饺子,我学着包给他吃,当时我放了一颗水果糖在一只饺子里,告诉他除夕的时候谁吃了有糖的饺子,来年谁就过得甜蜜。
突然之间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悔恨的是什么。
一只又一只,那个晚上我吃了十几只饺子,每一只里面都被放了糖。
最后,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盘子里还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水饺。
晏阳说:“一人一半吧。”
他用筷子夹断那只饺子,夹起一半放在了自己的嘴里。
外面不知道谁家开始燃放鞭炮,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我们一起走进了新的一年。
那天晚上,晏阳睡在床上,我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把我带回这个地方,不知道是要我死还是要我重生。
我睡不着,扭头偷看他。
他的手搭在床边,我没忍住,握了上去。
我贪婪地亲吻他的手,像是眼看着就要渴死在沙漠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不管那绿洲是不是海市蜃楼,总之先拥抱再说。
第57章
事实上我们是从没真正见识过地狱的,过得再苦再累再无力支撑的时候,也是在人间的边角摸爬滚打。
但往往那种介于人间和地狱之中的灰色地带是最恐怖的。
我拥抱晏阳的时候,时刻担心他会推开我,然后指着我的鼻子唾骂我有多可恨。
那种随时会被他推开的恐惧让我像一个在缝隙中爬行的濒死之人,究竟是回到人间还是彻底跌进地狱,全凭他的发落。
我搞不懂晏阳对我的感情,也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当我吻他,他无动于衷。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接受,他躺在那里睁眼看着我,在迟迟没有平息的爆竹声中,承受着我或轻或重的吻。
两年来,我经常会自慰,好像这两年的性欲比从前更加旺盛,每次自慰我都想晏阳,可是又不敢想,对于他我始终都是愧疚的。
有多爱就有多恨。
明明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我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爱和他的恨。
只是我捉摸不透。
当我的手探进他的衣襟,手心贴在他的小腹,他像是一句冰凉的尸体,身体无法拒绝,但灵魂在痛苦地嘶吼。
他嘶吼是因为觉得我肮脏下流。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最后收回了手,我用力地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蹭到皮肤发烫发疼,然后才抚摸了一下他汗涔涔的脸。
“对不起。”
我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躺回地上。
我不敢看他,只能侧过身去背对他。
晏阳始终没有发出过声音,就这样直到天亮。
冬天天亮得要迟一些,我盯着面前的柜子,感受着房间一点点充满阳光。
正月初一,阳光很好。
我听见晏阳起床的声音,铁床发出吱嘎的声音,然后就是他穿着拖鞋走出卧室。
我跟着他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在他后面。
晏阳变了太多,现在如果不告诉我这个人晏阳,看着他的背影我甚至没办法立刻认出他。
瘦且颓丧。
当然,他的颓丧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在别人眼里他可是造型精致举止优雅的青年钢琴家。
我看着他站在客厅喝水,他望着窗外,直视着洒进来的阳光。
“早上好。”他突然转过来看我。
我没有说话,直愣愣地对着他点头。
他像是笑了,清浅的、有些讽刺意味的笑。
他在讽刺我?还是讽刺自己?也有可能是讽刺当下的一切。
“去洗漱,我来做早饭。”他转身往厨房走,我实在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腕。
晏阳的手腕细到我再用力甚至能将它折断,他瘦成这样,还有力气弹琴吗?
“聊聊吧。”
他一定是有话要说的,我也应该有话要说。
可我又不得不承认,当我提出聊聊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整理面前的一团打了结的毛线。
从哪里开始聊?
从我被他接出来的那一刻?还是我住进去的时候?也或许,应该从我们遇见那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