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情雪(38)
“师尊来了。”众人闻言转身,只见一身素衣满头散发的豫庚子信步走来,遥遥看去当真如世外高人那般闲逸洒脱。
“骆继!”眼见多年教导的弟子器有所成,豫庚子心里不知宽慰几多。
“老师!”骆继紧握豫庚子双手,所有的话语都在一个眼神的对碰中了然。
“了不得,楚国国尉呢!”豫庚子爽朗一笑,颇为自豪。而后望着回谷的众位弟子,又尽是唏嘘哀叹,“可是,你们不该回来。当年我等三人对你们辛苦栽培,就是希望你们能心系天下,为苍生贡献力量,而不该有所羁绊,白白在这里断了性命。”
“封印有难,我等岂能不来!”任宏师兄慷慨激昂,几年的列国奔波早已使他心无所系,明白了少年情谊的几多沉重。
“我不是常教导你们,行于天下,便会有择有舍,若择舍无愧,便大义奔赴,而莫去在乎世俗牵绊。”
“可老师也常教导我们,做人不能忘本,忘本者,纵得天下,亦无所谓成。”骆继复念昔日导语,声音跌宕起伏,一如奔腾涌动的溪水,流过豫庚子炙热翻涌的内心。
豫庚子连连点头,微含泪水的他洒脱地笑了,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又多了份亲切与沧桑。
“明日。他选择了这一天。”豫庚子望着围在周围的近百名弟子,时间仿佛突然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们一个个被领近谷中,开始了十年的修习,十年的生活。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从孩童时代走到弱冠之年,又一个个离谷走向了更远的未来。
豫庚子记得,每一个弟子的儿时顽性,或可爱,或淘气,或令人愤怒不已,或令人哭笑不得。
豫庚子也记得,每一个弟子背书练剑时的模样,每一个弟子受罚挨打时的凝重;男弟子的顽闹,女弟子的羞赧;练得一功时的阵阵狂喜,败得一时的郁郁寡欢。
豫庚子还记得,越长越大的他们,慢慢开始了对生活的追求,渐渐懂得了对异性同窗的好奇,也缓缓看清了,停在他们脚下的那条,每个人都必须要走的路。
霎时间,他们都长大了,一个个又重新站到自己身旁。先前的苦恼、欢乐、得到、失去,突然间都变得那样轻,先前时时在意苦苦挽留的一些事情,现在回头,也只一个微笑便可释然。原来,过去的很多东西,我们都太过看重了。
相聚,相识,与相知,犹如昨日。仿佛从来都没有过别离,好像这么多的事情,仅需一天便可全部回忆,从头至尾。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有机会去对过去的岁月做一个小小改变,相信每个人都会左思右量,恨不得能将所有的遗憾都悉数补过。因为这一路走来,每个人都会有诸多遗憾,诸多不甘。但过去已成过去,人已无法改变,也正因为过去的这种无法逾越的权威,才给我们的回忆留下一丝朦胧之美,从而使得过去,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是那样的神圣无比,不容侵犯。
若是可以,豫庚子宁愿,十几年前,从未有过那场天诀。
“因为,他选择了这一天。”豫庚子旁若无人般喃喃自语。
“那今天,便喝它个酣畅淋漓!”任宏举手高呼,众弟子纷纷附和,谷中的天地山水,好久没这样热闹了。
决战的日子,的确很令人难忘,但决战前夕的那份洒脱与放松,那份夹杂着小小紧张的释然,也是那样的让人难以释怀。
昏暗的天空下,谷中弟子的身影,零零散散,随意散布。
“此次嬴政派来的,是北地九千重甲步兵,最擅长平谷作战,其中还有近百名铁鹰剑士。”坐在一旁的钟路正仔细地向师尊讲述着秦军部署。
“总之,老师一定要做最坏的打算。”末了一句,钟路忧心忡忡。
“老师,寒微山半的那座吊桥,要不要……”同样坐地的任宏沉吟一语。
“那座桥是给该来的人准备的,暂且留着。”豫庚子没有任何犹豫。
一时间,众人静语。
“老师还记得当年取名的初衷吗?”骆继师兄随口一问,思绪飞快地闪到十几年前。
豫庚子原名易耿,当年为彰表创立封印之初衷,易耿请沈逆占卜一卦,得易经六十四卦之豫卦。《易经》者云,“有大而能谦必豫,豫卦乃心志怡悦”。沈逆拆言,创立封印绝不是平荡坦途,必须有一颗经风历雨的愉悦之心,才能将封印领向恢宏。后来沈逆编排演算,又为易耿取得天干之第七位庚位。最后,易耿便秉承沈逆之说,自命豫庚子,以为封印领者。
“当然记得。”回想当年之境,豫庚子爽朗一笑,倒有些像个孩子,“只是,好像我从未做到过。”
“不,其实老师已经做到了。”骆继抬起头。纵是老师偶有脾性,但在众弟子心中都知晓,若是没有易耿,这里便没有封印。“这些年,我有找过云离师兄。可自从他北走大漠,已和我们所有人失去联络,纵是这次,我们也是无所觅寻。”
“也许,他回不来更好。”豫庚子缓缓一叹,对这个自己最为得意的大弟子,他始终都存有深沉的惋惜。
“至于萧圆……”骆继一时停顿起来。
“她不可能回来,”豫庚子诡异一笑,“我的老朋友已替我去做了。”
“隐灵子?”骆继有些惊异,难怪在如此境况,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骆继相信,隐灵子绝非贪生怕死舍恩忘义之辈。
“我等辛辛苦苦,历经二十余载才建起的封印一门,若就此毁灭,那让我有何颜面去见死去的两位兄弟。所以无论怎样,都必须要有人活着!”豫庚子表情坚定,看来他很早以前就想过此事。
“那这一届……”钟路似有难言之隐。
豫庚子微微一笑,恰在此时,若非和书韵两人并步而至。
“不知师尊要我们前来,所谓何事?”若非虚行一礼抬头问到。
豫庚子慢慢起身,周围弟子也随即站起。
“若非,书韵。”豫庚子看着眼前两个人,“还是否记得封印育人的目的?”
“心系天下,行为众生。”若非毫不犹豫,语气坚定。
“倘若心与愿违,而所为可行贞善,当如何抉择?”
“当顺应天意,舍愿而为。”若非低声轻语,隐约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嗯。”豫庚子点了点头。“为保得封印留存,我几经简选,决定由你二人担当此任,提前离谷。”
“!”若非和书韵双双睁大眼睛,惊撼无言。
“老师……”回醒过来,若非也是心有余念百味俱杂,“谷中优秀卓越之人众多,敢请老师另择他人!”
“我并没有说被我选择的,就是最优秀的。”豫庚子异常平静。
“我不走!”若非心里突然急了,让他在这个最为危难的时刻先行离开,而不能和多年同窗共同走完这最后一程,在他心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看见若非也是如此的急切窘迫,一旁的书韵突然一声吭响,眼角都留出泪来。此时周围的弟子开始向这聚拢,渐渐的将他们包围。
“这是我考虑很久才做出的决定,就是你二人。”豫庚子坚定的眼神,已容不得再行商议。
“若非,走吧,为了封印大计。”钟路师兄一语劝到。
“是啊,有人离开,我们才能一心无二,杀他个片甲不留!”人群中有人高喝。
“为了封印的留存!”
“为了明日一战!”激昂声连连响起,此起彼伏。
“若非,还记得当年你我一同入谷吗?”临近的夜冥空在声浪低沉消弥之际缓缓开口,“不知你有没有忘记,入谷训誓。”
若非看着夜冥空,涨红的眼睛异常鲜明,紧绷的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句誓言:“若他日有成,定首命报师。”
“世间跟我们一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他们需要封印,也需要你们。”夜冥空眼睛一眨,一滴儿时的泪珠晚了将近十年。
豫庚子向前一步,轻抚二人肩膀:“你二人若还认我这个师尊,便照我说的去做,好吗。”
面带泪水的若非扭头看向书韵,看见她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虽然书韵一句未说,但若非能读懂了她内心的那种接受与割舍。
于是在豫庚子脚下,两人慢慢跪地。
“弟子若非。”
“弟子周书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