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奈何桥(25)
我赶紧赔笑脸道谢,用眼睛姑且算了算,这趟跑腿儿还真是很值得的,不禁欣欣然有了喜色,再看那俩丫头,却还是冷冷的,一个说道:“拿了钱还不快走?”
我怯怯的点点头,把散在桌子的铜子收好,刚要出门,就听外头有婆子道:“夹道过年货呢,别让不知事的瞎撞。”
这“不知事的”大概就指我了。
刚刚说话的丫头连眼睛都没抬,对我道:“听到没?别走来的路了,出二门右边儿顺墙根儿走,进顶头的门儿再往右拐……”
她说的出门路线可真是绕死了,而且只说一遍就转身走了,我只好凭着零散的记忆按照她说的去走,几次拐来拐去,我已经完全晕了。
然而,正在我迷了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门口,而这花园的景致,我却万分熟悉——
这里,是城隍府邸。
☆、第十四章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疑惑的向园子里张望——那太湖石围绕的一池碧水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闪着旖旎的光。远处的假山、回廊、曲桥、各色已经落了叶子的树木和凋残的花草,甚至更远处依稀可见的花厅,无一不是熟之又熟的景物。
我于是恍然明白了自己正是身处在城隍府邸花园的偏门,而府邸中的偏门一般都是通往府中使唤婆子等仆役的住家的,他们的家与府邸一墙之隔,即保障随时听候遣用,又顺便看管府邸各处门户,我刚刚送活计的主顾,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只是没想到,我竟然会因此而又故地重游,真仿佛做梦一般。
我愣愣的站在花园门口,咀嚼着心底里一丝隐隐的怅然。然而等我回过神来转身要走时,面前不远处的花石小路上,已然一前一后出现两个身影。
前面的,是城隍爷,后面跟着的,是如意。
他没有变样,似乎清瘦了一些,披风里着便服,边走边在想着什么;她也没有变样,一张小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如意首先看到了我,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是城隍爷,他停下脚步,也颇为惊讶的一簇眉。
我慌了神,忽然手足无措起来,赶忙转身移步。
“君卿……”好听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一愣,却没有回身,又抬腿继续往前走。
“君卿!”声音近了,就在我的身后,还是叫我的名字。
我只得慢慢转过身,面对与我几步之遥的城隍爷。如意也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我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怕如意的,至少,我逃避着她的目光。
“如意。”老爷开口。
“奴婢告退。”她转身进了园门,消失了身影。
花园墙外的通道上,只剩了城隍爷和我,面对面而立。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心情。我低下了头,掩饰着尴尬。
天色暗了下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不知道是身上寒,还是心里寒。
我只抬了一下头,而一旦四目相对,我马上又把头低下了。
我不敢看他,因为我分明又看到了那充满深情的关切的目光。在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女子,这深情的关切的目光,是我所不配承受的,我早已辜负了。
无语。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在沉默着。
“老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有勇气开口了,“对不起。”
我抬起头,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我命令自己直视着他,目光中含混着羞愧与坚毅。
他看着我,平和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神温柔依旧。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去了。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我的泪珠滑落面庞。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这里,恍惚中是遇到了一个粗使丫头,骂了我一顿,然后带着我出去了。她说什么了我似乎都没听进去,因为我的脑子里已经是混乱不堪了。
一阵风,我又打了一个寒战——手疼。
以前白嫩的手,现而今变得粗糙红肿,几道被冻裂的口子钻心的疼,我忽然想到了白无常看到我的手时的那种表情,不过他应该是肯替我向容若隐瞒的,他知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也知道为了容若,我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
等我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色一直昏暗,想是要下雪了。容若知道我是去替姜婶办事,所以并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他留白无常吃晚饭,可白无常说还有公事就先走了。
我落寞地去做晚饭,这顿饭我做得格外难吃。
容若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这顿饭不仅难吃,而且沉闷。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不出声的没命的哭,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现在唯一能支撑我的,就是我对容若的爱,否则我真的会垮的,而我相信,他也是爱我的,尽管我始终不是很塌实,我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他,我会怎么样?
一阵晕旋。
“君卿,睡了?”黑暗中,容若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没有。”我小声答道,坐了起来。
容若坐在了床边,让我靠在他怀里。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他叹了口气,“给姜婶帮忙也没跟白兄好好聊聊——又回来的这么晚,想必很累了。”
“没什么的,过去了就没事了。”我随口应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容若轻轻的吻着我的头发。
“不用。”我抱紧他,“容若,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郑重说道,更紧的抱住我。
“恩!”我轻轻笑了。
过年了。
虽然容若因伤休息了一段日子,但是采石场照例发放了一笔过节费,虽然不多,但也足够我们吃顿饺子贴幅门联买两个红灯笼挂的了。容若还给我买了条新帕子,月白色布面,四角锈着淡雅的梅花,我喜欢得不得了。
拿到这新帕子,我就去翻箱子,翻出珍藏在箱子一角的一块红绫子,里面包着的,是翠翘。我用帕子替换了红绫子。
翠翘,我一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然而生活的磨砺已经让我很久很久没有摸过它了。
容若远远站外屋门口,看我喜滋滋的动手做着,不解的问:“这是干吗?”
“是你送我的呀,我当然要用你送的帕子来包它了。”
“这簪子非常珍贵吧?”
“恩,是的。”
“家传的么?”
“不是。”
“别人送的?”
“也不算。”
“那是……?”
“是你的呀!”我笑盈盈的说。
然后,当我看到容若一脸困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了。
“我的?”容若若有所思的望着我。
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是……你投胎前放在孟婆铺子里的。”我只好实话实说。
“原来如此,我说既然是我的怎么自己反而不认得呢。”容若淡淡的说道。
我实在怕我们又把老问题带出来,然而一般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前的那个我,真值得你那么倾心?”容若问我。
“我一直都很爱你。”
“爱以前的那个我,是么?”
“现在的你也是你。”
“希望是这样。”他表情有些严肃。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希望你爱现在的我,如同你爱以前的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感觉很不好,“你为什么要跟自己较劲呢?明明都是你,以前的,现在的,干吗要分那么清楚?”
“因为我不希望你后悔。”他幽幽的看着我。
“后悔?”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是一段错爱,你会难过的。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不希望看到你难过,那样我会更难过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容若你说什么呢?”我呆呆的看着他。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一指帕子里的翠翘,“快收好了吧!”
我慢慢收着手里的东西,没有再说话。我似乎能明白一些他的意思,但是也不是特别明白,便一个人胡思乱想着。
屋里的气氛一直都没有再好转起来,直到晚上姜婶送福字过来。
贴门联、贴福字,挂灯笼,放鞭炮……鞭炮声声,我默默祝愿,愿这响彻云霄的爆竹能够驱走一切阴霾,无论是生活里的,还是我和容若彼此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