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3)
我隐隐约约记得那天的事，跑到爹爹的书房，看见满屋子的男子，我朝父亲喊道：“爹爹，你喊我，是要教我写字吗？”父亲指着朋友们说：“这些是爹爹的朋友，他们听说你很会写会画，想见识一下。”我是个叛逆的孩子，扭头就走：“我是猴子吗，好好的要表演给他们看！”父亲赶紧拦住，哄着我：“不想表演没事，那就不表演嘛，你就坐在这里陪爹爹吧！”我点点头，挨着父亲坐下。
这时，有人问：“湘兰，你会背诗吗？”我瞪了他一眼：“我说了不表演！”父亲笑道：“他现在不光会背诗，连文章也能背了。兰儿，你背一首《爱莲说》吧，我新教给你的。”我见拗不过，不情不愿背着：“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客人笑道：“背得这么好，你一定很爱莲花吧？”我偏不给面子，摇摇头说：“如果和兰花比起来，我更爱兰花，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也希望我像兰花。”客人问：“兰花好在哪里呢？”我说：“你想想，屈原生长在我们湖南，对洞庭湖那么熟悉，为什么他不赞美莲花，却赞美兰花呢，他一定也更喜欢兰花，兰花低调高雅的气质，淡淡的清香，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说出这样的话，满座男子都叹服不已。
自此，我作为小神童小才女，在家乡越来越出名。
☆、第3章：母亲病逝，长姐出嫁
伴随我的才华增长的，是母亲的病痛。
刚刚会走路的时候起，母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等到我两岁，母亲已经常常卧床不起，渐渐的吃饭喝水也没有力气了。
在那年的寒冬，离我五岁生日还差一截呢，没完没了的下雪和冰冻，屋子里每一寸空气都是透心凉的。母亲在被窝里不停地颤抖，她已经没有一丝能量去对抗冬天和支撑自己的病体了。无论盖多少被子，无论放多少炭火，她只是哆嗦不止，牙齿打架，嘴里反复说着：“冷，我冷，好冷……”
我和三姐湘竹每天钻到被窝，在母亲身边一左一右依偎着，也无法拯救母亲冰冷的身体。每一餐我都把小桌子搬到床前，一勺一勺给母亲喂饭，喂水，母亲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小，到后来，一口也没法吞咽了，我哭着求母亲：“娘，求您吃一口吧，求您了！”母亲艰难地张开口，却许久许久，没能吞下去一口饭菜。再后来，水也喝不下去，我跪在地上举着勺子：“娘，求您喝一勺汤！娘，您不能这样饿着，娘！”
可怕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母亲陷入昏迷，时而冰冷时而高烧，偶尔醒过来就喊全身痛，在床上苦苦挣扎。
父亲到处求医问药，母亲的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他仰天长叹，到准亲家杜克府上，开门见山地说：“我夫人的病看来没有办法治好了，我想来跟你们商量一下，让我女儿早点过门吧，把这个喜事办了，给我夫人冲冲喜，我没有别的法子了！”杜克当即表示：“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巴不得早一点娶她进门，如果能治好亲家母的病，那是再好不过了！”
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八，准备的时间只有六七天了。
父亲一回家，赶紧命人给女儿备齐嫁妆，又去房间坐在母亲床头：“咱们女儿要出嫁了，你听见了吗？我们给你冲喜，你马上就要好了！咱们老街坊老邓的媳妇，就是冲喜好了的，你也马上要好了！”他把母亲伸出来的一只手放在被窝里，眼泪滴在被子上。
人到中年，另一半的命前所未有的重要，父亲不能想象，母亲走了，他要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
大姐湘梅听说自己的婚期定了，也到母亲房里来：“爹爹，日子定了吗？”“是的，腊月二十八，是有点太急了，委屈你了！”
湘梅姐姐摇摇头：“如果母亲能好，就是现在让我立刻上轿，我也没有意见！我担心母亲病着，我嫁出去，以后家里没人当家。”
父亲欣慰地说：“好孩子，别担心，湘芷现在也大了，让她帮忙料理吧！”
湘梅姐姐到床边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上午来还摸着滚烫，这会儿又冰冷，哎！”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她赶紧说：“我去教湘芷理家，时间不多了！”
一出门，她的眼泪像决堤了的洪水，到了湘芷姐姐的房间，正碰见湘芷姐姐搂着我和湘竹姐姐哭成一团。她收住自己的情绪，向几个妹妹说：“别只管哭，等我出嫁了，湘芷就要知道当家了，你要防着管家老刘，他很精，每天大小事都要帮父亲盯着，知道吗？”湘芷姐姐连连点头。
湘梅姐姐上前拉着两个小妹妹的手：“娘现在身体很不好，我往后回来的日子肯定不多了，二姐忙不过来的时候，你们俩要帮忙，不能惹爹爹生气！”湘竹姐姐和我扑进长姐怀里，只管掉眼泪。
临近婚期，湘梅姐姐完全没有心情憧憬新婚生活，也不想去试嫁衣，她一遍又一遍去母亲房间，喂药，说话，在母亲间或醒来的时候，对她说说话。
县令的女儿出嫁，是我们澧州的大事。杜家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大姐湘梅换上红装，挽起发髻，向昏睡的母亲和噙着眼泪的三个妹妹道别，父亲只说了一句：“去婆家别惦记家里，好好过日子！”
马车渐行渐远，湘梅姐姐掀开帘子往后看，却只见父亲和妹妹们都已不在门口，她的心咯噔一下，仿佛被尖刀刺痛，她知道，这个日子来临了！
刚送湘梅上车，招呼亲朋好友坐下，父亲就听见母亲房间传来哭声，他跑进去，看见幼小的我跪倒在地：“娘，你怎么了？爹，娘没有呼吸了！”
父亲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站立不住。
闻讯跑进来的二姐湘芷和三姐湘竹也跪在床前大哭，湘芷姐姐领着姐妹们向母亲磕头，父亲呆在那里，像泥塑一般，不能发一言，不能动弹。
☆、第4章：失去母爱，靠近书画
母亲的离开，对于我们马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从此，父亲的脸上不再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马家姐妹们不再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佣人们也变得沉闷起来。
没多久，二姐湘芷也被父亲的朋友家娶走，只剩下豆蔻之年的三姐湘竹和一夜长大的我。
父亲在任上忙碌的时间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清瘦，每当有人劝他再娶，他都摇摇头不说话。家，是他触景伤情的地方，是曾经幸福的来源，也是如今幸福的坟墓。
只有乳母的照料，能依稀找到一点母亲的影子，但她终究不是母亲。父亲日日早出晚归，回来也是借酒消愁。
我学会了在书画里找到自己的小世界，每当百无聊赖的时候，就跑到父亲的书房，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拿下来看，一个人练习画画，趁着父亲没有喝酒的时候，把自己写的字和画的画给父亲看，请教父亲那些看不懂的文章。只有这样的时候，父亲的眉头会展开，这个聪明上进的女儿，是他生活里的唯一阳光。
一天晚上，我在父亲的书案前找书看，父亲突然问：“兰儿，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我头也没抬地说：“那湘兰也不在了！”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不，爹爹不在了，你要代替爹爹好好的活下去，你是最像爹爹的，你好好的活着，就是在延续我的生命，懂了吗？”
我皱着眉问：“那你什么时候会不在呢？你会去找娘吗？”父亲点点头：“有一天我会去找你娘，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十年后。但是你一定要按爹爹的希望活下去，做一个兰花一样的高贵纯洁的人，爹爹到时候在天上会看见的！”我重重地点点头：“你也会看见我画的画对吗？”父亲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
我每天雷打不动的完成一幅画，只为了让父亲开心一点。我最喜欢画兰花，因为父亲喜欢兰花，兰花一样的品格是父亲对我的期许，也是我自己所向往的。
“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让爹爹骄傲的人！”
在父亲心里，我是贤良淑女的模子，将来为我选一门好亲事，配一个好女婿，两个人琴瑟和鸣，不知道有多甜蜜！这一生，命里无子，有这样的女儿，也是上天的补偿吧？